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永日之崖【完结】>第46章 长梦(10)

  梁燕去世一星期后,魏暮重新回到了德海,原本那些要辞职的念头伴着曾想要一股脑倒给纪随安的委屈,全都被掩埋在了梁燕的死里。

  他再也没点开看过梁燕发给他的那条短信,但那四个字却像是长出獠牙的魔鬼,贴在他身上无法摆脱。他曾试图劝说自己,他有选择想要的生活的权利,然而下一秒,就被那恶魔贴身带来的冰冷战栗所湮没。纪随安的每一个拥抱、每一句爱语,也都像是长出了尖刺,他渴求得要命,碰上去却扎出了满身的窟窿,那黑色的魂灵攀在他的后颈,附在他的耳边,用湿冷的声音一遍遍重复那四个字,渐渐地,它们扭曲成了梁燕疯狂的声音,变成了梁燕浑身是血地在他耳边喊——你知道的。

  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你知道我要你做什么,你知道该怎么做,你怎么可以不做!

  他在深夜里睁着双眼,看着面前冲他疯狂嘶喊的梁燕,然后转过身,靠进纪随安的怀抱,那些看不见的刺将他扎得生疼,但他从不怕疼,甚至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有个声音告诉他,如果敢抓起炉子里滚烫的炭火就满足他一个愿望,下一秒他就毫不犹豫地将手伸了进去,但那也只是一个梦而已,这世上并没有能解救他的神灵。

  再次回到办公室,魏暮表现得很平静,倒是周明川率先表示了对梁燕去世的遗憾,并说已经停了张绍昱的职,如果魏暮觉得不够解气,他也可以让张绍昱再也无法在这个行业里立足。

  魏暮笑了笑,说:“跟张助没关系,这么多事我一个人也做不了,您让他回来吧。”

  魏暮垂下眼没吭声,周明川走过来,伸手揽住他的肩膀,魏暮没再拒绝。

  周明川微笑起来:“也是个乖孩子。过几天我就回总部了,你一起吧。”

  魏暮淡淡地应了一声“好”。

  他再不能面对纪随安。

  那天傍晚走出德海大门的时候,夕阳极其艳丽,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白色的鸟,扇着翅膀低低地从他耳侧呼啸而过,又飞向高高的天际,阳光将它的翅膀都染成了淡金色,魏暮跟着它一直看向很远的地方,许久后收回视线,抬步朝家里走去。

  纪随安到家的时候,他正坐在客厅窗户边看外面的灯,太阳已经彻底落了山,但城市的夜晚夜很漂亮,高楼上错落的灯光像是千百颗小星星,每一颗星星里都住着一户人家。

  听到门响,他回过头,笑着跟纪随安打招呼,说:“你回来了。”

  这是他几天以来第一次直视纪随安的眼睛。过去这些天里,他碰上纪随安的视线便总是躲,纪随安那么聪明,不可能注意不到他的异常,只不过是把一切都归到了梁燕的去世上,所以什么都没问过,只是每天尽量早地回来,每晚揽着他说很多话,拍着他的背慢慢地陪他睡觉。

  而那天,纪随安或许以为他终于从梁燕的死里走了出来,很明显地松了口气,也笑着朝他走过来,问上班怎么样,紧接着下一秒就看到了他身边的行李箱,奇怪道:“要出差吗?”

  他摇了摇头,说:“不出差。”

  纪随安伸手晃了晃箱子的把手,问:“那拿行李箱做什么?”

  两人离得近了,魏暮仰起头才能看清纪随安的脸,他轻声说:“周明川要回总部了。”

  纪随安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说:“这不是好事吗,以后你……”

  他的话忽然停住了,视线落在脚边的行李箱上,然后慢慢地,挪到了魏暮的脸上。

  那目光像一座山一样几乎要将他彻底压垮,但魏暮没有低下头,仍旧一瞬不瞬地看着纪随安。他的耳边好像又响起那只鸟扇动翅膀的声音,刷啦啦,风托着它飞向天际。

  他悬在那奇异的虚空中,手脚冰凉虚软,他低声开口,声音也像是来自遥远的地方:“他邀请我一起去,我答应了。”

  翅膀划动气流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远去,他的耳边渐渐只有呼啸的风声,强烈的失重感席卷而来,他飞速坠落——

  他坐在椅子上,像块僵硬的石像,一动不动,只是盯着纪随安。

  良久的静默之后,纪随安伸手,从旁边拉过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的脸色有些难看,眉眼沉沉,却并没有发火。他看着魏暮,语气严肃:“魏暮,这不是一件小事,你究竟是怎样打算的?”

  那些话魏暮早就想好了,只等纪随安的这一个问题,他就可以顺势把一切说出来,然而,他的喉咙里像是插进了一把刀,将所有的话都硬生生地截断了,一时间他只能徒劳地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打算……”他的两只手用力抓在一起,浑身忽然无法控制地发抖。他掉进了潮湿的云雾里,垂死地张嘴,却呼救不出声。

  良久,他的喉结用力滚动了一下,终于松开了紧紧攥在一起的双手,短短的时间里,他的嗓子彻底哑透了:“你还记得,周明川第一次送我回来吗?那时候我就骗了你,他在车上要抱我,后来也做了很多类似的事,但我一直都没告诉过你。”

  纪随安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魏暮看到了那双眼睛里的自己。

  他移开视线,说:“随安,我们分手吧。”

  远方的风声戛然而止,他闭上眼,听到一声沉闷的巨响。

  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他像是忽然被剥离成了两个,那些被锁进笼子里的悲伤、委屈、绝望再也不受控制,洪水一般将笼子挤爆,又朝他涌来,一瞬间便将他湮没。他忍不住流下眼泪,但眼泪也不够承载这样浓厚的情绪,他张开嘴,想要哭喊出来,却像是丢失了声带,只有无声的哀嚎。

  他绝望地睁开眼,隔着一层黑色的雾,他看到窗外高楼上千万明灯闪烁,看到窗内他与纪随安相对而坐,脸上干干净净,一滴眼泪也没有。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纪随安,然而身后却像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拽着他远去,他张大嘴,慌乱地要喊纪随安的名字,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眼前的黑雾越来越浓重,将一切都彻底掩盖,他像是坠入了永恒的黑暗中,无始无终地漂流,就在这时,那黑雾又渐渐散开,一团光在其中隐隐显现,他心里生出希望来,在混沌的黑暗中挣扎着靠近,那团光晕越来越清晰,渐渐显出了里面错落交织的人影,他看着,忽然觉得很害怕。

  然而,他来不及逃了,眼前的景象彻底清晰起来,隔着一层透明玻璃,他看到一个豪华的宴会厅,白亮的灯光笼罩着精心打扮的男男女女,杯筹交错,金碧辉煌。身后的黑暗幻化成了夜色中的树枝,他坐在杉树丛中,愣愣地看着宴会厅里微笑着与人交谈的纪随安。

  他忽然想了起来,他是从大厅里逃出来的,连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都没来得及想,扯了句不舒服就仓皇地逃了出来。

  可这天晚上,纪随安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没有一点准备,站在周明川身边,就这样对上了纪随安嘲弄的视线。那一瞬间,周围所有的灯仿佛都黯淡下来,他身上那套昂贵的西装像是腐烂的臭布,他卑怯得连脸都抬不起来。

  现在他隐在黑暗的花园里,在无人知道的角落,隔着落地窗玻璃,终于可以抬起头看一眼纪随安。他有太久没见到他了,想念也不敢放肆,此刻纪随安就站在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他的视线贪婪地将纪随安从头到脚一点点、一寸寸地看过,随后就凝在了纪随安的脸上,那是他曾经无比熟悉的英俊的眉眼,他忍不住抬起手来,想要隔着虚空去摸一摸那轮廓,伸到一半却停了动作,最终慢慢地放了下来。他不再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坐在树丛中,睁大着眼,一眨不眨地、远远地看着,入了迷。

  他不知道周明川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好像忘了所有的一切,梁燕的死,魏逸的仇,他要做的事,他忽然都短暂地忘记了,他想不起来任何其他的事,满心满眼都只有纪随安一个人。

  直到纪随安从宴会厅出来上车离开,他像是着了魔,朝着那辆车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路灯亮了一段便没了踪迹,那条路长得如同没有尽头,黑暗中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他心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不知道想,就只是循着那条路一直往前走,一直走。

  他一直走到天亮,遥远的天际线破出淡淡的白,照亮了冬日里荒凉的田野,未化尽的白雪上零星散落着几个红色的爆竹碎片,他停下脚步,像是大梦初醒。

  他重新回到那座据说两千多万的别墅里,周明川正坐在房间里等着他,见他回来抬起头笑着问道:“去哪了?”

  “没去哪。”他说,“不太舒服就出去随便走走,结果迷路了。”

  周明川站起身来,嘴角仍旧含笑,说:“是吗?”

  下一瞬他的神色蓦地阴沉下来,用力抓住魏暮的胳膊,将他推进了旁边的一个房间。房间很大,也很空荡,只在最中间摆放了一张铁床,周明川不知是有什么怪癖,发怒的时候常把他关进这里来,锁在那张铁床上,唯一的小窗也严严实实地遮起来,一连几天不给饭水,等兴致好了再开门将他放出去。

  魏暮不害怕这里,但也不抗拒认错,于是他低着声音向周明川道歉,周明川却像没听到,将他推到床上,咔哒几声,将他的手脚都牢牢锁住。

  周明川低头看着他,又问了一遍:“去哪了?”

  他仍旧是说:“没去哪,随便走了走。”

  周明川笑起来,说:“很好。”

  他转身出去,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把水果刀。魏暮大字型地被缚在床上,看着那铁色的尖锐刀片,心头一瞬间闪过战栗,很快又散去,他想,周明川如果真能杀了他也挺好。

  但他的愿望并没有实现,周明川没有一刀插进他的胸膛,而是剥光了他的衣服,将刀尖嵌入了他手腕的皮肉里。他无法控制地发出了一声痛叫,那刀尖不停,顺着他的胳膊渐渐向上滑去,他下意识地挣扎起来,却被铁链死死禁锢不能动弹。

  鲜血瞬间流了半张床,周明川嘴角含着奇异的笑,时不时地问他一句:“去哪了?”

  魏暮疼得浑身颤抖,却仍旧只有那一个答案,渐渐地,他不再回答了,剧烈的疼痛和过度的失血让他神智昏沉起来,他只能听到皮肉被划开的轻微声响,慢慢那声响也不见了,恍惚间他好像离开了这里,回到了他和纪随安租的房子,里面的摆设普普通通,他躺在里面,闭着眼幸福得几乎要睡过去。

  窗外的爆竹声成片响起,像是要将城市炸翻个个,新的一年到来了,他在昏迷中度过了他二十六岁的生日。

  周明川终究没让他死,魏暮再睁开眼,已经是半个月后,年都彻底过完了。周明川的私人医生站在床边,见他醒来“哟”了一声,说:“醒了?”

  魏暮说不出话来,只是半睁着眼看着雪白的天花板,他身上缠满了绷带,也是雪白的颜色。

  那医生给魏暮看过不少次伤,两人虽是没什么私下交往,但见的次数多了也算是相熟,趁着周明川不在,他低声说道:“周总脾气你也知道,别跟他对着干,你知道你这次多危险吗,差点就救不回来了,烧得整天说胡话。”

  魏暮原本疲倦得什么也不想想,听到这里忽然努力转过头去,他的声音哑得要命,每个字都像是刀片般能在嗓子里划出血,医生被吓了一跳,连忙要止住他的动作,魏暮却执拗地问道:“我说……什么……”

  他盯着医生,生怕自己在昏迷中说了不该说的话。

  那医生沉默片刻,说:“也没说什么,就那两个字,一直说回家。”

  他耳边忽然又响起那只鸟飞翔的声音,他看向天花板,那雪白的墙壁渐渐扭曲,变成了一只白色的翅膀,上面的羽毛在风里微微抖动,近得仿佛就在眼前。他伸手抓上去,那翅膀倏然又变成了一团白色的云雾,在他手心里卧了一团湿潮潮的凉。

  他张开双臂,狂风将他的衣服吹得簌簌作响,他仰起头,额前的头发都被向后吹了过去,阳光肆意地洒在他的脸上,他迎着光微笑起来,觉得很暖和,心底也充满了即将解脱的轻松。

  他已经尽了所有的努力去好好活着,但这世上总是有那么一些人力难为。

  他向前走了一步,风托住他的身体,伴着他下落,他终于变成了一只鸟,可以自由地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