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岱如白蒙蒙的瞳孔里浮现一点血红，阴声道：「妳和那个男人，都得付出代价。」
暗夜街道中，传来尖锐的摩擦声响，阿凌情急之下紧急煞车，一时重心不稳，摔在地上滚了几圈。
魏岱如还是紧紧缠在她的身上，那模样越来越惊悚，腐烂的眼珠也掉出眼眶，血肉模糊的肉洞中，似乎还能感觉得到绵绵不绝的恨意。
受到冲击的阿凌浑身是伤，头晕目眩，意识逐渐模糊。
她很不甘心。
最不甘心的是，没能在死前见到薛薰最后一面。
魏岱如露出阴邪的笑容，她的心已经被仇恨控制，她恨这世上所有的人。
打从她在酒店被干部强暴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已经死了。
二十多年前，柳五柳虽然对她伸出援手，却治愈不了那颗已死的心。
男人永远摸不透女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当邪气侵蚀了她的灵魂，魏岱如陷入疯狂，悲惨的命运像千斤重担压在背上，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无时无刻不听见耳边的魔鬼细语，那道声音摧毁了她的神智，引领她走向死亡。
她原本以为，死后就能获得解脱，却没想到这才是痛苦的开始。
洗鬼衣所累积的邪气怨念使她死后变成了荫尸，二十年来，柳五柳又因为自责伤心，不曾去为她扫墓上香。生命中所有的齿轮都反向转动，使魏岱如的怨念迅速加深。
然后，开始仇恨这个世界。
当薛薰发现阿凌的机车时，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周俊尧跑到王爷庙询问，从好梦中被吵醒的庙公睡眼惺忪，直摇头说没见过那个女孩。
两人遭遇了天大的难题，第一，现在无法确定阿凌的生死。第二，不晓得阿凌被带到哪里去了。
一向冷静的薛薰，少见的露出了愤怒烦躁的神情，他像热锅上的蚂蚁，根本安静不下来。
周俊尧蹲在地上，说道：「地上没有血迹，阿凌应该活着。」
「我想也是，但想不通的是，魏岱如掳走阿凌要做什么？」
「我想，她的目的应该是我吧？」周俊尧指着自己。
跟掘坟有关的三人中，柳五柳已死，阿凌下落不明，现在只剩下周俊尧了。
薛薰急急拨打阿凌的手机，但不管拨几次，总是无法接通。
他气得把手机摔在地上，一旁的周俊尧仰头望着黑色天空，喃喃说道。
「我想，我知道该到哪里去找魏岱如。」
「快说！」薛薰心系阿凌，已经完全失去冷静。
「你知道柳五柳的洗衣店在哪里吗？」
「你不是去过那间自助洗衣店？」薛薰疑惑的回道。
「不是那间，是更早之前的洗衣店，柳五柳曾经说过，他一开始也是做传统洗衣的。」
「我知道，就在他的自助洗衣店附近，快上车，我们马上赶过去。」薛薰道。
轿车引擎发出嘶吼，薛薰加足油门在道路上狂飙，后座慢慢浮现一道娇小白影。
「我说你们啊，不是有事要问我吗？」小白嘟着嘴道。看書喇
原来，不久前两人还在洗衣店里发愁，烦恼着该如何处理魏岱如一事时，小白凑巧现身。
她是为了即溶咖啡而来的。
两人就这么匆忙的带着小白赶往王爷庙，却不料在途中发现阿凌撞毁的机车。
小白嘻的一声笑：「算了，反正用膝盖想也知道你们想问什么。那只厉鬼很麻烦，洗鬼衣已经无法去除她的怨气，因为她恨的是这个残酷的世界。」
「所以才要问妳该怎么办好。」周俊尧道。
「很简单，让我或老黑吃了她，一劳永逸。」小白舔着嘴角。
周俊尧想起肉脸怪物吞噬灵魂的凶狠模样，不禁打了个冷颤。
「那……她的灵魂会怎么样？」其实他在意的是，同样遭到吞噬的顾希昀，后来怎么样了。
「不纯的灵魂，下场就是毁灭，魂飞魄散，什么都不剩。」
「那，纯洁的灵魂呢？」
「你很烦耶，问题那么多。被洗过的灵魂就是回到另一个世界去继续生活啦。」小白撑着下颚，老气横秋的骂道。
小白又道：「虽然我能轻松解决这件事，但是我不会帮你们的。」
「为什么？」
「那是破坏规矩，如果叫阿凌的女人命中注定要死，那我出手救她就是犯规，我们可不能做犯规的事。」
「可是你们已经破例一次了，难道不能有第二次？」周俊尧道。
「那是老黑破的例，跟我没关系，哼。」小白嘿嘿鬼笑，身体缓慢隐没。
薛薰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你跟鬼差讨价还价，实在够胆识。」
「我觉得他们就像朋友一样。」周俊尧道。
「别傻了，他们是从『那边』过来的未知生物，你永远捉摸不透他们心里的想法，把他们当朋友，只是自取灭亡。」
「可是他们帮我救你一命耶。」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代价是你的命？」薛薰摇头道：「我不怕死，却很怕有人因我而死。这一次，是我害了阿凌和柳五柳。」
薛薰把所有的责任都归咎在他自己身上，周俊尧实在听不下去。
「你不要那么悲观好不好？当初是谁跟我说信仰会产生力量的？现在连你都这么悲观，我们要怎么去救人？」
薛薰一愣，他一直认为周俊尧还不成气候，没想到短短几天之内，他变了很多。
他能与恐怖的鬼差闲话家常，又拥有源源不绝的勇气和坚定的信念，更重要的是，他乐观开朗，永不放弃。
「是啊，你说得对，如果我不相信，又怎能救得了阿凌。」薛薰苦笑。
周俊尧微笑，薛薰终于回复冷静的表情。
慵懒聪明，总是带着狡猾笑容的那个男人，才是本来的薛薰。
十分钟后，他们跨越城市的界线，抵达周俊尧曾经来过的这个新兴社区。
薛薰开车绕过这些高耸参天，崭新漂亮的大楼，来到河岸的右侧。
此区的建筑外观看来都十分老旧，都市更新并不包括这条河岸的所有区块，二十年前，柳五柳便是在这里开设传统洗衣店。
「这里是都市更新的预定地，大多数的人家都已经搬走了，当年柳五柳因为店面被划入重划区内，赚了一笔钱，才能在前面开那间自助洗衣店。」薛薰说道。
回想起来，薛薰对于洗鬼衣的同业向来闭口不谈，周俊尧还是第一次听见他谈论往事。
「那家伙阴阳怪气的，老实说我不是很喜欢他。」
周俊尧心想：「要说阴阳怪气，你才是顶尖人物吧？」
「阿尧，你确定魏岱如会把阿凌带到这里来？」
「柳五柳说魏岱如是在他店里上吊自杀的，我想，死者应该会回到自己死去的地方吧？」
周俊尧的想法也许不太可靠，但在这苦无头绪的当儿，两人也只能去闯一闯了。
薛薰把车停在巷口，两人走进人去楼空的小社区里，大半的房舍已经拆除，还有些拆到一半，屋梁钢筋都裸露了出来，月光之下，弥漫着荒凉萧条的气息。
周俊尧突然发现，右侧半拆的矮房二楼，有个东西正盯着他们看。
他不以为意，走过的废墟多了，鬼魂也就见怪不怪，那些孤魂野鬼只是好奇罢了。
进入社区后走了五分钟，周俊尧看见一块古旧的招牌悬挂在前方的房舍二楼。
「五柳洗衣店」
还是一看就知道的店名，二楼构造的矮房子，约莫是五十年前建造而成，一楼大门那传统的木造拉门如今已经非常少见。
「这间比我家还旧。」薛薰抓着门板尾端，向右用力拉开。
淡蓝色的月光照入被遗弃的洗衣店，一进门就是收件的柜台，后方天花板则设置了吊挂衣物的铁杆。
令人意外的是，柜台上还摆着手写帐簿，当年柳五柳离开这里的时候，竟连做生意最重要的帐簿都没带走。
「看来没有人，也没有鬼。」薛薰喃喃说道。
「里面应该还有洗衣场吧？」周俊尧钻过柜台下方的空隙，拨开挡路的椅子，往后方走去。
当他推开通往洗衣场的木门时，突然一道黑影从他眼前晃过。
周俊尧往后退了一步，定睛一看，那是一对赤裸的双足。
他忍不住大叫：「薛薰……快……快过来！」有个女人被麻绳吊在铁杆上，身体不受控制的摆荡。
是阿凌。
薛薰快步上前，双手环抱阿凌的双腿往上撑，周俊尧则拉过椅子，站上去解开环绕她颈部的麻绳。
两人合力放下阿凌，并把她搬到洗衣台上进行急救。
「阿凌……妳不能死，妳不能死啊！」薛薰失控大吼，周俊尧则开始施行心肺复苏术，用力按压阿凌的胸口。
笑脸迎人的雀斑女孩双目紧闭，眼镜也掉落在地上，她的手脚冰冷，没有生命迹象。
阿凌已经死了，对两人来说，这是最残酷的结局。
到最后，他们还是无能为力。
薛薰痛哭失声，不断呼唤着阿凌，听来令人神伤。
顾希昀死去的时候，周俊尧的世界也在瞬间崩塌。如今薛薰亦然如此，崩塌的，是他小心翼翼，维护了十年的世界。
周俊尧对着满布灰尘的洗衣间怒吼：「魏岱如，挖妳坟墓的人是我，妳为什么要杀她？妳不是想杀我吗？快现身啊！」
蓦地里，室内刮起一阵悚然阴风，身穿脏污尸衣的魏岱如从洗衣场角落走出。
现在的她，就像袭击周俊尧那时一样，是具腐烂的尸体，是死去二十余年，仍不能离开人间的阴魂。
她手持短斧，一脸满足的笑着。
柳五柳已死，阿凌也遭到不幸，接下来，就轮到他了。
披头散发的腐尸挥舞着短斧，势若疯虎的砍向周俊尧。
然而，周俊尧却不闪不避，任由斧头砍中肩头，伤口喷出大量鲜血。
「阿尧！」薛薰瞪大眼睛，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寻死。
周俊尧强忍剧痛，一字一句的说道：「柳五柳一直对妳感到歉疚，他托我为妳洗净尸衣，也是想要妳死后能过得好。他知道自己很对不起妳，所以从来不敢去見妳。」
「他都已经死了，妳还在恨什么？他很爱妳啊！」周俊尧使尽力气吼出这句话。
「爱……」魏岱如喃喃说出这个字，血水在眼眶间打转。
「他明知道妳会来杀他，也不想办法躲起来，这是为了什么？」
「他只想把欠妳的债都还给妳啊！」
「债？爱？」
魏岱如抽回短斧，更令周俊尧肩头血流不止，薛薰冲上来，脱下外套帮他按住伤口。
「你这是在干什么？对厉鬼讲道理，行得通吗？」
只见魏岱如一脸迷惑的样子，嘴里重复着「爱」与「债」两个字。
「讲道理当然行得通。」洗衣场外，一名黑衣女子说道。
周俊尧转头看去，赫然发现那人正是在「那边」的捷运上帮了他一把的黑衣女人。
她身材高䠷，穿着黑丝袜，嘴里还叼着一支烟。
「不管是哪个世界，都遵循着真理运行，既是自然法则，也是游戏规则。」黑衣女人说道。
周俊尧搞不清楚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更令人讶异的是，她身旁还带着另一个人。
薛薰不敢相信，因为站在那女人身旁的，竟是已经死去的柳五柳。
「小如。」脸色苍白的柳五柳开口说道：「好久不见了。」
「五柳……哥。」魏岱如认出了柳五柳。
「这些年来，一直没去看妳，是我对不起妳。」柳五柳低着头道。
魏岱如遭到仇恨蒙蔽的心，在周俊尧以身挡斧的行动之后，似乎澄明许多，就像被蜘蛛丝重重缠绕的心，逐渐拨云见日。
面对怨气深重的厉鬼，周俊尧唯一想得到的方法便是如此。
因为，他只是个洗衣工人，不是道行高深的收妖道士。
魏岱如流下眼泪，外貌竟发生惊人的转变，从恐怖的血肉腐尸，变回了穿着碎花长裙的女人。
她的怨愤早已被周俊尧洗净，只不过邪气仍然占据着她的心。
她所不能释怀的结，来自于二十年前的误会，而误会的根源，就是柳五柳。
柳五柳缓步上前，他的鬼魂也慢慢变化，看起来年轻许多。
他们都回到二十年前的模样，这一次，不会再错过彼此。
黑衣女人走到阿凌身旁，轻声叹了口气：「你们总是给我找麻烦。」
「总是？」周俊尧大惑不解。
黑衣女人突然俯身，一对精致的唇贴近阿凌的双唇，从她嘴里呼出了三道白气，迅速钻入阿凌口中。
黑衣女人抬起身来，对周俊尧说道：「这是最后一次了，下不为例。」
「谢谢妳帮我这么多忙。」周俊尧痛得脸色发白，还是对她道谢。
黑衣女人转身，冷冷说道：「这两人的灵魂，我带走了。往后你们最好加倍努力工作……」
她突然回眸，冷艳一笑。
「如果你们还想活下去的话。」
听见这句话时，周俊尧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这个女人是谁，以及她为什么总是出现得恰到好处。
周俊尧向她的背影深深低头，低声道：「真的非常感谢妳。」
这时，躺在洗衣台上的阿凌突然咳嗽一声，薛薰大喜过望，连忙冲上前去。
「阿凌！太好了，妳醒了！」他紧抱着阿凌，哭得像个孩子似的。
「薛……薰？是你？」
「薛薰，我给你添麻烦了，真是对不起。」柳五柳对薛薰深深一鞠躬，然后牵着魏岱如的手，魂影慢慢变淡，随风消散。
＃＃＃
三天后。
「爱情就是相欠债……」
医院病房内，周俊尧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
他的右肩缠满绷带，被砍中那一下，虽不致命，却也是极重的伤势。
阿凌坐在一旁帮他削苹果，薛薰则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小周来，吃苹果，啊──」
「我自己来就好，左手还能动呢。」周俊尧笑道。
阿凌扶了一下眼镜：「结果，我还是搞不清楚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我那时是怎么了？那女鬼呢？」
「妳只是昏倒而已，被厉鬼掳走还毫发无伤，只能說妳命大。」
「可是我脖子上怎么会有勒痕？还痛得不得了。」阿凌摸着颈部清晰可见的绳印，皱眉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周俊尧心想，还是别告诉阿凌她也死过一次比较好，免得她更胡思乱想。
薛薰鼾声大作，吵得阿凌受不了，伸手把他摇醒。
「你别睡了，好吵喔。」
「啥！我睡觉还会吵？」薛薰揉着眼睛道。
「打鼾很吵啦，跟打雷似的。」
「妳这么怕鼾声，以后怎么跟我住？」
「谁说过要跟你住啊，不要随便替我决定行不行？」
「反正就这么决定了，举手投票通过！」薛薰举起右手，周俊尧也识相的微举左手助阵。
他明白薛薰不想再错过和阿凌相处的时光，那怕是一分一秒也好，这对两人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话说回来，你怎么会认识那个漂亮的黑衣大姊，她到底是谁？」薛薰问道。
周俊尧思考片刻，突然噗的一声笑。
「你还问，你也认识她啊。」
阿凌一听，转头猛瞪薛薰，后者一脸无辜：「我哪里认识她啦！」
「她就是黑无常啊。」
「什么！」薛薰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黑无常不是肉脸怪物吗？嘴里长满镰刀尖牙，肉脸上长了很多眼睛鼻子嘴巴，恐怖得要命的怪物耶，怎么可能是这么漂亮的大姊？」
周俊尧笑得开心，一不小心牵动伤口，痛得他边笑边流泪。
「小白不是说过了吗？外表的形象对他们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况且，他曾告诉过我，以他们的身分，帮助凡人是违反规则的。我想，女性形象或许是种伪装吧。」
薛薰喃喃道：「想不到我跟漂亮大姊打交道十年，竟然对她这么陌生。」
周俊尧道：「我第一次见到她真身的时候还是个男人呢。」
「喂，你们不要老说我听不懂的话题行不行！」阿凌顿脚道。
天空终于放晴，清风伴着鸟鸣，对周俊尧来说，最难熬的一个礼拜终于过去了。
过一阵子，等伤势痊愈，他就会回到工作岗位上。
回到他最熟悉的洗衣店，继续为鬼魂洗衣。
黑无常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牢牢刻在他的心里。
「往后你们最好加倍努力工作，如果你们还想活下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