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俊尧做梦也想不到，原来魏岱如和柳五柳真有血海深仇，这也难怪她会在死后变成荫尸，而柳五柳竟如此心狠手辣，要他去掘仇人的坟。
「你为什么要我去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这样魏岱如岂不是太可怜了吗？」周俊尧冲动大吼。
「小伙子，你先别激动，我早告诉过你会后悔的。」柳五柳慢条斯理的说道：「不过，这件事是否伤天害理，等你听完了故事再做决定吧。」
暮色掩盖大地，街灯一盏盏点亮，柳五柳看似漫无目的的开着车，叼根烟，慢条斯理的说着。
「你认为洗鬼衣是有价值的工作吗？」
周俊尧一愣，答道：「我觉得，这是一份很有意义的工作。」
「那你就错了。」柳五柳大笑：「如果说，洗鬼衣会害死你最重要的人，那这份工作还算有意义吗？」
周俊尧默然，短短半年间，他喜欢的女孩死了，引领他进入这一行的前辈也死了。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薛薰十年来不婚不娶？为什么他孓然一身？因为我也是如此，这就是洗鬼衣工人的命运。如果阿凌没跟他分手，我想可能活不到现在。」
「这么说，薛薰是为了阿凌才跟她分手的？」
柳五柳耸肩道：「谁知道呢？但魏岱如确实是因为厉鬼的诅咒而死。二十年前，那边的使者交来了一套非常难处理的鬼衣，不论我怎么洗，用尽各种方法，就是无法将那件衣物洗干净。
眼见交货日期在即，我根本无法想像要是没有完成那边的委托，会落得什么下场。魏岱如见我整天烦恼，便自告奋勇，说让她试试。
只是我没想到，附着于那件鬼衣上的厉鬼，本就是为了抓交替而来。
它看上了魏岱如纯真的灵魂，它的怨气，让魏岱如想起自己悲惨的遭遇，情绪崩溃，最后在我店里上吊自杀。」
柳五柳淡淡地看了周俊尧一眼：「结果，魏岱如死后，那件鬼衣便洗干净了，使我能够如期交货。你说，这难道不能算是我害死她吗？」
「这……」
「我没有钱厚葬她，只能用最简单的方式替她找个家，那已经是我的极限了。时光匆匆，二十年一晃眼就过去了，最近我常常梦见她，在梦里她一脸怨恨的瞪着我。所以我想，也许是她的墓出了什么状况。」
「所以你才要我去掘墓然后替她洗衣？」
「如果我能自己来，我当然也想，只是她这么恨我，又怎能让我洗净呢？」柳五柳说得平淡，周俊尧却听得出他话中的无奈。
「我曾经很喜欢她。她死后，我再也没有谈过任何一段感情。」
他呼了一口气：「她的故事说完了，小伙子，你也算是对我仁至义尽，我就告诉你该怎么找到那边的使者吧。」
「那魏岱如怎么办？」周俊尧急道。
柳五柳嘿的一声：「你现在还有空管这件事吗？」
「那我该怎么找他们才好？」
柳五柳喃喃说道：「你得先找死才行。」
「找死？」
「去找最接近死亡的地方。你要知道，我们这边与那边偶尔会出现暂时的通道，多半是那边的使者穿越两界时留下的缝隙。」
周俊尧一拍大腿：「原来如此！」
柳五柳讶道：「你懂了？」
「我曾去过那边的世界两次，两次都是穿过门之后，眼前的世界突然变得全都不一样了，而且那两次，我都碰见了那边的使者。」
柳五柳做出夸张表情：「你去过那边，还能活着回来？」
「我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周俊尧苦笑。
「既然你去过，那事情就好说了，据我所知，通道是随时都在变动的，不会出现在同一个位置，但是通常，你能在约定交货的地点附近找到通道。」
柳五柳突然停车，街道右侧是一个已经打烊的传统市场，另一旁灯火通明，人潮汹涌，看来是个观光夜市。
那是很奇妙的感觉，寂静和喧闹仅有一线之隔。
柳五柳一拍他的肩膀，说道：「我上一次交货的地点，就在这个社区里。去找吧，你应该能找到通往死亡世界的通道。至于魏岱如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会处理的。」
「我明白了，谢谢你，五柳先生。」
「客气什么。」他笑道。
周俊尧下车，便跑进传统市场里，他必须寻找这个社区里最靠近死亡的地方，所以，他得远离人潮。br>
在这阴暗的小社区里晃了一个多小时，他跑得满头大汗，停下脚步，才发现自己已身处于社区的另一头，周围全是等待拆除的矮房舍。
前方一栋高耸入云的大厦，外观却是墙裂砖垮，看见大楼外墙上的嵌字「永山大厦」，他想起了一个都市传说。
多年前因地震而毁损的住宅大楼，仿佛遭到诅咒般，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无法拆除改建。
这儿是网路上著名的灵异景点，许多胆大包天的废墟探险爱好者来过这里后，都信誓旦旦的说，这栋大楼闹鬼。
周俊尧稍喘了口气，嘴边浮起微笑。
闹鬼是再好不过，他终于找到了，最接近死亡的地方。
＃＃＃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想尽各种方法，甚至犯险盗墓掘坟，终于让他在顶楼找到「那边的使者」白无常与黑无常。
「薛薰死了！」周俊尧激动不已，连日来累积的情绪在此刻爆发。
面对情绪激动的周俊尧，穿黑西装的男人，也就是黑无常，依旧板着一张扑克脸，根本无动于衷。
小白凑到他身旁，用冰冷的手指戳他的脸，嘻嘻笑道：「哭成这样好丑喔，我们当然知道他死了，否则又怎么当接引人呢？」
「什么……那，那你们为什么不帮他？」周俊尧大惊失色。
「因为他该死。」被小白昵称为老黑的黑无常道。
「该死？他为你工作十年，就换来一句该死？」
「寿命走到尽头，谁能不死？」老黑道。
「我不能接受，既然你不愿意救他，十年前又为什么要替他续命！」他对着老黑疯狂大吼。
小白站在两人中间，微笑道：「对鬼差大吼你可是古往今来第一人，胆子真够大。」
「小白，难道你也认为薛薰该死？」周俊尧抓住小白的肩膀。
「嗯……我个人是没什么意见啦，啊……好想喝即溶咖啡喔。」
「不管你要喝多少我都买给妳！」
「这样喔，那我觉得薛薰好像不那么该死耶，毕竟这些年来他也累积了不少阴德嘛。」
老黑漠然道：「阴德，是阴世之德，他现在正好能够享用。」
「你这死脑筋，怎么不干脆一点说是你当年为他续命出了差错，才会让他长年来被阴魂怨气缠身，污染了灵魂导致突然暴毙！」
「啊。」小白突然掩嘴：「当我没说。」
周俊尧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两者。
原来薛薰的死，是黑无常的失误？
「鬼差也会失误？」
小白笑道：「神都会睡过头了，这不是什么稀奇事。老黑，你也该跟人家说明一下了吧。」
老黑如石像般坚硬的表情突然动了一下，嘴角微微抽搐。
「十年前，他命不该绝，所以我为他续命。期限是二十年，只要他多洗鬼衣，累积阴德，就能延长续命的期限。」
「二十年？但现在才十年吧？」周俊尧问道。
老黑道：「所以才会说是失误。我没有想到，洗鬼衣的过程中，鬼魂的怨气会影响到薛薰的灵魂波动，使得这续命的期限扭曲了。」
「这么说，李慈敏的怨气是压垮薛薰的最后一根稻草。」
小白插嘴道：「别忘了罗刹鬼，那种邪灵才是最强大的怨气来源。」
「那……我该怎么帮薛薰？他还有救吧？」
老黑神情回复平静，缓慢摇头：「没有机会了。」
「为什么？你既然能帮他续命，也一定能再帮他的吧？」周俊尧不可置信。
「我帮不了他。」一阵黑烟突然冒出，老黑从穿着笔挺西装的人形变回原本恐怖的肉脸模样。
周俊尧耳里传来他的声音：「只有你才有办法救他。」
一旁的小白睁大了眼睛，好奇的看着两人，似乎听不见老黑说的话。
「听好了，我会放你过去那边的世界。但，那是触犯我们律法的行为，一旦被上头发现了，我肯定会受到惩处。到那边去找薛薰的衣物，并且洗净他。」
「你的意思是说，要我洗净沾附于薛薰灵魂上的怨气。」
「正是。」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不能直接洗他留在这个世界的衣物呢？」
「薛薰与常人不同，他是死过一次的人，灵魂会直接回归『幽界』，不会留在你们的世界里。」
周俊尧曾听自助洗衣店里碰见的女人提过「幽界」这个名词。
「所以，就算你洗净了他留在这边的衣物，也唤不回他的灵魂。只有到『那边』去，找到他的衣物，并且洗净它。」
老黑的声音又道：「我只能帮你到这里，接下来你得自求多福。」
小白拉着老黑庞大的身躯，跺脚道：「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人家也要听啦！」
对话结束，肉脸张开了庞然巨口，里头无数镰刀般的尖牙相互摩擦，发出刺耳声响。
肉脸高声狂吼，声动四壁，忽然轰的一声，天台上出现了一道灰色的裂隙。
周俊尧知道，这就是通往「那边」的连接点，他向老黑一鞠躬，毫不犹豫的纵身跃入未知的世界。
「我就知道你会帮他。」小白甜甜一笑，身形一闪，也跟着进入裂隙。
两人身影消失之后，体型庞大的肉脸怪物垂着头，似乎感到无可奈何，轻轻的呼了口气。
＃＃＃
冰冷的空气，灰色的天空，左右相反的景物。
周俊尧再度来到这个世界，相对于他所居住的，另一边的世界。
他循着原路下楼，街道旁热闹的夜市空无一人，长街上一辆车也没有，映入眼帘的是完全的死寂。
这里是属于死者的世界。
他必须找到薛薰的衣物，既然如此，他只有一个地方能去。
美福洗衣店。
只不过，令他烦恼的是，从现在所在的位置回到城市另一端的洗衣店是件难事。
因为，他没有交通工具。
「也只能用走的了。」周俊尧一叹，快步走出社区，来到了纵贯城市的大马路上。
沿着这条路往回走，就能抵达他居住的西区。
街上没有人，没有车，这是理所当然，反而有车有人还比较恐怖，居住在这里的肯定都不是人。
走了十几分钟，他抬头望向乌云密布的天空，左右相反的世界里看不出现在是几点，连手上的手表指针都停止转动。
这是否意味着，在这里时间没有意义？
周俊尧在前方约一百公尺处发现了捷运的出口，外型与他记忆中的相符，唯一不同的是出口编号相反了。
「这里该不会有捷运能坐吧？」他突发奇想，往楼梯走下几步，突然间地底传来列车进站的声音。
「哇靠，还真的有！」他一时好奇，下到捷运月台，赫然见到里头满满的都是人。
每一个人都穿着正常的服饰衣物，就像正常世界一样，排队进站，只不过，他们每个人的脸色都苍白如死，面无表情。
站务员室内同样有个身穿制服的站务员，似乎发现了周俊尧的存在，一对死气沉沉的眼睛紧盯着他，看得他浑身发毛。
周俊尧心知不能再耽搁下去，紧憋着气息，跟在人群中鱼贯进入月台。
站务员的视线随着他而移动，他心内忐忑，深怕对方有什么奇怪的反应。
所幸站务员只是注视着他，没有进一步反应。月台上数以百计的死者等待列车进站，周俊尧发现列车的方向标示也是左右相反。
「这么说的话，想回洗衣店就得搭另一边。」周俊尧心想。
几分钟后，列车进站，车厢内挤满死者，开门时与那些面无表情的人擦肩而过，周俊尧心中的紧张感升到最高点。
「如果他们发现我是活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莫名其妙搭上捷运，他紧握着拉环，低头不语，心中开始胡思乱想。
「如果这是班通往地狱的列车……不对，我已经在地狱了啊。那么他们是想去哪里呢？原来死者在这里也过着跟我们那边一样的生活吗？」
他回想起柳五柳的自助洗衣店里那名看不见的女子，对方虽是死者，也一样拿衣服到自助洗衣店去洗。
约莫十站的距离，列车走走停停，每次开门都有死者进出。
剩下三站的时候，车厢内的死者少了，变得空旷许多，这让周俊尧更为紧张。
就在不久前，他发现正前方座位上的老太太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赫然发现整节车厢里的死者都注视着他。
「活人。」
「是活人。」
「他是活人。」
一名孩童外型的死者指着他大叫。
车厢里的死者纷纷起身，朝他的方向靠近。
「死定了死定了！」周俊尧急得跳脚，心想自己真是白痴，竟然跑到捷运车厢这种无处可逃的地方。列车还未靠站，他就像瓮中捉鳖的那只蠢鳖。
忽然间，一个冰凉而柔软的身躯紧贴在他身后，轻声说道：「别回头。」
是个女人的声音，却不是小白，周俊尧似乎在哪儿听过这略显低沉的女声。
「才警告过你不久，想不到你真的跑到这边来了。」那女人说道。
「妳是……」
「你忘了吗？我们在自助洗衣店见过面。」女人轻笑。
从车窗的倒影可以看见女人的身影，她穿着黑色洋装，五官精致漂亮，肌肤雪白，外型成熟艳丽，一双赤红的瞳孔相当显眼。
那形象看起来就像电影里的吸血鬼似的。
「原来是妳！」周俊尧虽然惊讶，还是压低声音。
「别动，他们就不会靠近。」黑衣女人说道。
周俊尧恍然大悟，黑衣女人是在帮他。
距离他的目的地还有几分钟的时间，但已不像刚上车时那么难熬，至少他感觉不到女人的恶意。
他很好奇，能从另一个空间与他对话，还适时出现帮助他，这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到站之前，女人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不管你来这里做什么，完成之后千万不要逗留，尽快回到你的世界去。」
周俊尧突然想到，等他洗净薛薰的衣物，还得回到那栋废弃大楼才行。
思量间，列车进站，车门开启的同时，女人在他背后轻轻一推。
「祝你好运。」
这一句话，给了他无比的勇气。
他回头看了黑衣女人一眼，对方站在车厢里，给了他一个好看的微笑。
他心中突然浮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笑容，她浑身上下散发的气息，都是那么熟悉，仿佛曾经在哪儿见过她似的。
但周俊尧可以肯定，昨晚在自助洗衣店是第一次见到她。
「快去吧。」女人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
周俊尧拔腿就跑，不顾站内死者的异样视线，一路冲上地面，马不停蹄的直奔洗衣店。
「薛薰，你等我，马上就来救你。」周俊尧额头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他咬着牙，终于回到洗衣店门口。
严格来说，是「这边」的洗衣店。
铁卷门深锁，周俊尧拿出遥控器按了几下，发现毫无反应。
既然洗衣店无法进入，他打算先到二楼薛薰的住处搜索。右侧的铁梯可以通往二楼，想来在洗衣店工作了这么久，他还没去过薛薰的家。
脚步踏在锈蚀斑斑的铁梯上，发出了沉闷声响，铁梯的顶端有一道窄门，他轻轻转动把手，门喀的一声开了。
洗衣店二楼的空间，一部分作为仓库使用，另一部分便是薛薰睡觉的地方。
照理来说，「这边」的房间应该维持着薛薰死后的模样，周俊尧一走进去就踢到空罐，按下灯光的开关，却发现灯不会亮。
他拉开窗帘，让苍白的月光照入室内，眼前的景物也逐渐清晰起来。薛薰的房间乱得吓人，吃完的便当盒随手乱丢，空罐酒瓶堆积如山，床上则堆满杂乱的衣物，脏衣服和干净的衣服混在一起，令他连连摇头叹息。
他以为自己的房间已经够乱了，想不到跟薛薰比起来只是小巫见大巫。
「没空管他房间有多乱了，这么多衣服，我该洗哪一件？」周俊尧自言自语。
薛薰房间的脏乱程度堪比垃圾山，但唯独一张放置电脑的书桌整理的干干净净，连桌面的玻璃都一尘不染。
电脑萤幕旁摆了一张相框，周俊尧一看，嘴边不禁浮起微笑。
照片里的薛薰很年轻，头发也不像现在这么卷，他身后的背景应该是国父纪念馆，而依偎在他身旁的女孩，戴着厚重眼镜，脸上长了一点雀斑。
「他果然还喜欢阿凌。明明喜欢她，却不能和她见面……」
柳五柳也是如此，魏岱如都死了二十年，那些往事他依然历历在目。
又好比陈品亨，他爱妻子至深，甚至不愿为她下葬。爱情套用在这些人身上，就像是这世间最残酷的玩笑。
他耳中仿佛响起薛薰的歌声：「爱情就是相欠债……」
脑海中浮现顾希昀的微笑，与她优雅的倩影，周俊尧忍不住鼻酸。
他回头，看见挂在衣架上的制服，和自己身上穿的一模一样，美福洗衣店的员工制服，右胸口绣着薛薰二字。
他立时明白了，这套就是他该洗的衣服。
十年来，薛薰把人生中最宝贵的时光献给了洗鬼衣，他不谈恋爱，不交朋友，只因为害怕鬼魂的怨气伤害到他所爱的人。
这件制服就代表了他的一切。
紊乱的房间里，唯独制服是整齐吊挂在衣架上的，由此可见薛薰有多么重视这份工作。
他取下薛薰的制服，紧紧抱在怀里。
接下来，就是洗净这件制服，属于薛薰的鬼衣。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