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场内,两人正忙着将大量的衣物分类,几乎全是女装,而且每一件都沾染了难以去除的大量汗渍。

  周俊尧戴着手套分类衣物,过去他们洗的鬼衣,有些是衣物实体,有些是灵魂幻化而来,共通点是,那些衣物都附有灵魂。

  怨念深重的灵魂会寄宿在他死前一刻所穿的衣物上,正如网路讨论中的问答,那些不论怎么清洗都无法去除的污渍,就类似灵魂留下的痕迹。

  「傍晚的时候,你站在他寝室门前做什么?」薛薰问道。

  「我听见怪声,那四间房间里不知是哪一间传来拍门的声音,而且还夹杂着求救的讯息。」

  「求救?」

  周俊尧点头:「我听见有个女人说『放我出去』,声调平淡沙哑,怪吓人的。」

  「女人吗?说不定是姓陈的他失踪的老婆。」薛薰说道。

  「你的意思是……他杀了他老婆?」

  「不,只是猜测而已,或许他老婆确实失踪,而向你呼救的又是别人也不一定。而且,你想想,他为什么要骗我们他有小孩?我们只是洗衣工人而已,根本无关紧要。」

  「我也想不通。」

  薛薰笑道:「现在也只能按兵不动,先看看能不能在这些衣物里刷洗出灵魂,就知道那家伙在弄什么玄虚。」

  周俊尧手边工作不停,笑道:「你老是说我们不是侦探,可我觉得我们老是在干侦探的事啊。」

  「有什么办法,怪事老是自己找上门,你能不处理吗?」

  「老实说,我也很好奇。」周俊尧道。

  忙了一整晚,两人清洗了数十件衣物,薛薰不由得叹气:「这些都是质料上等的进口货,竟然弄得这么脏,真是糟蹋。」

  食衣住行育乐,对我们来说「衣」是排在第二位的重要物品,每每碰到这些不懂得珍惜衣物的人,薛薰就会抱怨连连。

  周俊尧手中一件女性睡衣本来是纯白纺纱材质,被不明的污渍染得东一块西一块,而且散发着恶臭。

  他先用特殊的洗剂浸泡衣物,然后加以刷洗。

  对付顽强的污垢,他们还有一个秘密法宝,就是蒸汽喷嘴。

  加热的蒸汽能够使附着于纤维上的污垢容易脱落,并且不损伤衣物。

  周俊尧小心翼翼使用蒸汽喷嘴,逐渐让纺纱睡衣回到原本的颜色。

  只不过,那些被溶出来的污渍,竟化为奇臭无比的黑水,让两人大吃一惊。

  薛薰叫道:「我的妈,沾到大便也不会臭得这么夸张,这是什么情形?」

  「老板,这件该不会就是你刚说的……尸衣吧?」

  「有可能,也只有尸体才会这么臭了。这件睡衣原本应该是穿在尸体身上的,看来陈品亨家里果然有鬼。也就是说,他自己无法处理这些恶臭的衣物,才会叫我们过去。」

  两人仔细检视尸衣,清洗剂的香味中夹杂着一丝尖锐的腐臭与酸味。

  周俊尧还记得,罗刹鬼事件时,这就是弥漫于柯姿燕房里的味道。

  尸体内脂肪组织与腐败的内脏产生化学作用,因渗透而从体内流出的恶心液体。

  尸水。

  薛薰捂着鼻子,说话带着鼻音:「姓陈的不安好心眼,这衣服要是混进其他客人的衣物染上了味道该怎么办才好,脱裤子都赔不完。」

  现在能够确定的是,这件睡衣是曾经穿在死尸身上的衣物,至于那具死尸是谁,两人还无法确定。

  薛薰心想,也只有直接询问陈品亨才能知道真相了。

  次日,薛薰以电话连络对方,约定了送回衣物的时间。

  一样是傍晚时分,陈品亨还是穿着笔挺好看的白衬衫,笑容满面地迎接两人进门。

  「陈先生,这是洗好的衣服,收了货款我们就走,希望没打扰到你工作。」薛薰指着他们清洗熨烫过后,散发着淡淡香气的衣物。

  陈品亨握着薛薰的手,略显激动的说「要是没你帮忙,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不用客气,我们开洗衣店的就是这么热心助人。」

  周俊尧听在耳里,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难道开洗衣店一定得热心助人才行吗?

  后方阳台突然传来洗衣机脱水的声音,周俊尧奇道:「陈先生,你还有衣服没洗吗?」

  「啊……啊是的,昨天发现还有两件裤子,我就丢进去洗了。」他干笑两声。

  但是,视线看着后阳台的周俊尧可笑不出来。

  玻璃门外,一张淡青色的鬼脸探了出来,如同干尸般的面容,长发稀疏零落,白蒙蒙的双眼紧盯着客厅内。

  似乎非常好奇,这两个陌生人是谁?

  鬼影稍闪即逝,陈品亨连忙掏出皮夹,抽了一叠千元大钞塞到薛薰手里。

  「你昨天说费用是七千五,这里是一万,不用找了。」

  「陈先生,阳台还有别人吗?」薛薰装傻问道。

  「怎么可能,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在而已,你一定是看错了。」陈品亨忙道。

  「也对,我还以为刚才看到『鬼』了呢。」

  「别乱说话,我家里怎么可能有鬼!收了钱就快走吧。」陈品亨面色铁青,下了逐客令。

  碰!

  走廊深处猛的传来拍击门板的声音,仿佛在三人心里重重敲了一锤。

  薛薰露出狡猾的笑容:「陈先生,不是说家里只有你在吗?」

  周俊尧两眼发直,看着走廊深处,身体不自禁的颤抖着。

  他又听见了那道声音,无边无际,幽幽绵绵的鬼魂低语。

  「放我出去。」

  他喃喃说道:「我听见了,里头有人正在求救,一直说,放我出去。」

  「哪里?是这间吗?」薛薰不顾陈品亨的阻拦,径自走上前去,开了左侧的房门。

  约十坪的空间里,放了两张床,两张书桌,一些玩具和布偶,乍看之下是小孩的房间。

  但薛薰已经事先知道,陈品亨并没有儿女,况且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间小孩房满布灰尘与蜘蛛网,已不知多久未曾清扫。

  碰!

  又一声闷响从他身后那扇门响起。

  「啊,原来是这里。」

  陈品亨脸色大变,冲上前去,怒道:「别开那扇门,滚开!」

  「阿尧,架住他。」薛薰轻描淡写的说道,毫不犹豫的转开门。

  这间就是前日周俊尧悄悄开启,偷看了一眼的房间。

  薛薰开了灯,斗大的结婚照挂在床头,照片里的主角当然是陈品亨与他的夫人。

  柔软的双人床上,躺了一具肤色怪异的尸体,皮肤泛现不自然的反光。

  「看来那些衣服的臭味就是从这边来的,陈先生,这是你妻子的遗体吗?」薛薰转头,以极为严厉的视线瞪着他。

  看起来一向懒洋洋的薛薰竟然会露出这种表情,让周俊尧也有点惊讶。

  「人死了,为什么不下葬!你不怕遭天谴吗?」薛薰竟然怒喝陈品亨,他的拳头紧握着,心中怒火已经点燃。

  「这跟你没有关系,收了钱就快滚!」陈品亨挣脱周俊尧的钳制,冲过去推了薛薰一把。

  「你还不明白吗?你妻子的三魂七魄已经分离,快要变成邪灵了,再不处理,连你都会受到诅咒。」

  「诅咒?」陈品亨的表情呆滞了数秒,随即紧抓住薛薰的领子,歇斯底里的吼道:「你别想骗我,我这么爱她,她不会诅咒我的!」

  「要是变成了邪灵,别说是你,连她的亲妈都一口吃了,果断速决,毫不考虑。」薛薰拨开他的手。

  周俊尧说道:「我……我听得见她的声音,她很痛苦,想要离开这里。」

  「这……怎么可能?」陈品亨喃喃自语,跪在床旁,轻抚着女尸的脸。

  「小敏,妳不会害我,对不对?他们说的都是骗人的,对不对?」

  薛薰深深叹了一口气,这男人竟然痴情至此,妻子死后也不愿让她离开。

  他靠近一看,原来尸体脸上古怪的反光是抹了一层白腊所致。

  陈品亨以白腊抹尸防腐,一层又一层包覆上去,久而久之覆盖了全身,让尸体犹如蜡像一般,呈现出不自然的表情。

  涂抹白腊也许可以暂时防止尸臭散发,但却无法阻止尸体内部的自然腐败,尸水融化白腊后,浸湿了陈品亨为她穿上的睡衣,发出无比恶臭,陈品亨只能不断买新衣服来换,久而久之,脏衣服便堆积如山。

  「陈先生,差不多是该说实话的时候了吧?我们可以帮你让妻子的灵魂安息,我想你应该不愿意见到自己的妻子变成邪灵,届时要是被那边的人给收了,我可帮不了你。」

  「那边?」陈品亨抬起头来,泪光莹然。

  薛薰淡淡道:「我只能说,他们是你绝不想知道的极限恐怖。」

  陈品亨跪在地上,面对自己的妻子,揪着胸口,一副痛苦模样。

  「我们本来过得很幸福,我的收入不错,而她是音乐老师,从小学习小提琴,大学的时候我们联谊,一见钟情,我退伍之后就顺利结婚。两个人的生活没什么不好,只是房子空旷,有点冷清。

  我们一直很想要小孩,但她就是怀不了孕,结婚十年了,什么方法都试过,她也为此很自责。我们甚至连小孩的房间都准备好了,可是……她竟然就这样闷不吭声的走了……」

  陈品亨说到伤心处,再也承受不住悲痛,情绪轰然溃堤。

  「好不容易怀孕,她好不容易怀孕了,结果却是死胎……她受不了这个打击,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吃大量安眠药自杀。」陈品亨失声大哭,不复白领菁英优雅自在的模样。

  默默听着他的哭诉,周俊尧深深体会到,这个男人很爱他的妻子。

  那份爱,已经超越了死亡。

  「我回到家,她就像现在这样躺在床上,像睡着似的,不管我怎么叫都叫不醒她。为什么……为什么妳要自己一个人走!」

  薛薰倒是一脸冷淡,让周俊尧觉得很奇怪,明明刚才还那么激动,情绪却瞬间冷静下来。

  「但你却不让她走,她的灵魂困在蜡封的躯壳里,得不到自由,这样已经有多久了?半年,一年?也许你还是很爱她,但是现在的她,肯定非常恨你。」

  「为什么?」陈品亨一脸憔悴。

  「昨晚洗尸衣的时候,不论再怎么清洗,还是持续洗出黑水,这就证明了一切,她的灵魂带有非常强烈的怨愤。再不处理,就会变成邪灵,又或是我们常说的厉鬼。」

  薛薰冷笑一声:「不……瞧那青面獠牙的模样,或许她早已经变成厉鬼了。」

  陈品亨脸色惨白,事实上,他已不只一次看见妻子的鬼魂。

  只是那丑陋的模样,令他不敢相信,也不愿意承认那是他的妻子。

  「阿尧,打电话给张东进,叫他派人来收尸。」

  周俊尧点头:「知道了。」

  陈品亨慌乱不已:「你们想把我太太带到哪里去?」

  薛薰睁大眼睛:「当然是殡仪馆啊!难不成带回我家里吗?人死了就应该入土为安,你别再纠结了。」

  「不,小敏她不能离开我,她很怕陌生人,我不在身边的话,她一定会哭的。」陈品亨开始嘿嘿冷笑,摇头晃脑的说着令人发毛的话。

  「陈先生,你冷静一点。」周俊尧道。

  「不,你们才应该冷静,我是菁英份子,我年收上亿,我拥有高社会地位,你们……你们这些社会底层的工人才应该听我的话,哈哈……哈哈哈。」他猛抓自己梳理整齐的头发,双目赤红,像个疯子似的。

  「他已经疯了。」薛薰摇头。

  陈品亨倏地起身,指着两人怒眼圆睁:「你们才疯了,她没死,她就站在我身边!」

  原来,那青面女鬼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干瘪苍白的手掌搭着陈品亨的肩,朝两人咧嘴而笑。

  陈品亨执迷不悟,薛薰闻言大怒,冲上前去扯着他的领子,无视于呲牙咧嘴的女鬼,硬是把他拖到尸体旁,右手往女尸脸上一敲。

  硬化的白腊随之碎裂,露出了底下紫黑腐烂的脸庞,蛆虫在眼球和眼眶之间的缝隙里钻进钻出,模样可怖至极。

  薛薰大骂道:「这就是你老婆,一具烂得不成人形的尸体,是谁的错?都是你的错,是你不让她下葬,才会害她变成这副德性。」

  陈品亨睁大眼睛,他被压在一团烂肉上方,嘴唇几乎要亲吻到潮湿的皮肤。

  他吓得快喘不过气,过于震撼的景象冲击了他混沌的心灵,使这个男人开始挣扎反抗。

  「不……不要,这不是小敏,不是……这么丑陋的东西……不是小敏。」

  青面女鬼闻言,突然疯狂尖叫,引发强烈的骚灵现象,房里顿时天翻地覆。

  周俊尧闪过迎面飞来的闹钟,对青面女鬼低声说道:「你们已经不可能在一起了,他会放妳自由,而我们会替妳洗净那些衣物,还妳本来的面貌。既然缘份已尽,就到此为止吧。」

  周俊尧拥有与鬼魂沟通的能力,只见那朦胧的青白色人影停止尖啸,看着他,然后看向自己的丈夫。

  空气中响起一声幽叹,女鬼身影随即消失。

  房里乱飞的杂物一一落回地面,陈品亨瘫坐在地上,半张着嘴,神情呆滞地仰望天花板。

  张东进替他们联络桃园警方前来处理尸体,并且揭露了这一件骇人听闻的藏尸案。

  「年轻有为的金融业金童痴爱成狂,妻子死去之后不愿下葬,藏尸半年之久。」

  隔天早上的报纸头条肯定是这一则新闻吧,周俊尧心想。

  陈品亨精神上出现了很大的问题,需要接受长期心理治疗,不过当晚,在他恢复理性之后,同意薛薰替妻子小敏清洗身后的衣物。

  他包了两万元的大红包给两人,然后跟着警方走了。

  回到洗衣店,已是晚间十点,一路上薛薰沉默不语,这件事情似乎也让他的心情大受影响。

  新闻台的动作很快,晚间电视新闻已经在播报桃园藏尸案了。

  两人望着电视,喝着即溶咖啡,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伤感。

  沉默中,薛薰突然开口:「有一句俗话说,爱情就是相欠债,你不觉得真的是这样吗?瞧瞧陈品亨和他老婆,明明是相爱的,却因为这份爱,让活着的放不了手,死去的无法离开。搞到最后,妻子的鬼魂变成了厉鬼,还想诅咒自己的丈夫,这又是何苦?」

  周俊尧道:「我无法反驳,但是她后来还是同意我的作法,自己消失了,我想她就算变成了厉鬼,也还是爱着陈品亨的。」

  「这两人到底是背了几世的孽缘才会在这一世互相糟蹋?」薛薰摇头。

  「我不知道,不过就像你说的,我们只是洗衣工人,很多事情不需要太过深究吧。」

  薛薰顿了片刻,突然猛搔自己的头发,笑道:「是啊,我是怎么了?为什么想这么多?」

  他高举双手,伸了个懒腰,转身走出办公室。

  「喝完咖啡就过来洗衣场吧,我们得替她洗净尸衣。」

  「嗯,这是我们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事。」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