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未晚有些迷茫, 他忍不住问:“这消息是从何处听来的?”

  旁桌的客人愣了一愣,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是在同自己说话,直到发现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珠子久久未曾移开视线, 才恍然惊觉钟未晚问的是他。

  “……我自有我的门路, 虽不便透露, 但可以保证消息不假。”客人说道。

  钟未晚:“这不合理。”

  客人闻言失笑:挑眉道:“怎么就不合理了?道友莫非是觉得那欧阳皓渊出身浩气凛然的剑道宗门, 乃半步飞升之强者,便认为他不可能堕魔,更不可能大肆杀虐?”

  钟未晚沉默了。

  他之所以认为不合理, 很大程度上是源于当中的过分巧合, 但这不好明说。

  消息若属真,欧阳皓渊又是出于什么原因要下此杀手?他所杀掉的, 难道当真是那年那些联手让自己命陨万魔之渊的穿书者们?

  不知为何, 钟未晚的脑海里浮现出某种近乎荒唐的猜测。

  因为过于荒唐,在这念头出现的瞬间,他便下意识否定了。可却依然还有一道小小的声音在心底锲而不舍, 试图说服他去相信一个极其微渺的可能。

  过去他曾问过唐西, 穿书者进入到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色”身上后,原主的灵魂将何处安放。

  唐西当时回答他,应当是死了吧。

  读书人对此研究多年,也曾表示, 除非体内另有乾坤, 不然两个灵魂将无法长期共处于一具身躯之中, 数十载之内, 其中一个定会吞噬另外一个。

  可所谓魔修, 不就是在体内另外构建一个魔气循环,与原有的生生脉络互不相干么?

  倘若原有的神魂并未就此消散, 反而利用魔气循环的特异小世界静待时机,是不是有朝一日便可能重新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万一那欧阳皓渊不是黑吃黑,而是为了给他报杀身之仇,才会对那些门派出手……

  心底的声音似乎越发响亮。

  钟未晚微微睁大双眼,有些心潮起伏。

  他与欧阳皓渊年少相识,在长达百年的时间里将对方当做知己好友,要是欧阳皓渊真能活下来,他当然会非常高兴。

  江临把一切看在眼里,也就没有错过钟未晚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自然知晓当年杀死主角的门派有哪些,何况十年前他还跟在欧阳皓渊身后,亲眼见证着他将参与之人一个个杀死,当时便已经意识到此人不是穿书者,而是脱离了原本设定性格的原主。

  他很快猜到了钟未晚心中所想,眸光顿时有些冷。

  欧阳浩渊。

  又是因为欧阳皓渊。

  在钟未晚的心里,他的地位或许还比不过那个替身。

  那个从头到脚都是虚假的替身人物,本是被他亲自送到了钟未晚的身边,想要为钟未晚留下美好的回忆,结果恰恰是这些美好的回忆,令如今的他如此嫉恨……乃至羡慕。

  那些东西并不存在于他与钟未晚的真正过往之中,却将永远留在钟未晚的内心深处,成为他无法替代的一段珍重情谊。

  这样的认知让江临很不愉快,甚至一念及那家伙的名字,他便止不住地杀意沸腾,想要将那家伙的尸体翻找出来,撕成无数碎片。

  然而所有这些横生的戾气,都在钟未晚视线投来的瞬间尽数收敛,完美隐藏。

  他的表情温和依旧,仿佛自己不曾与欧阳浩渊有过交集,神色平静道:“传闻不可尽信,且那位毕竟是手段通天的大能,还是不要议论为好,以免招来是非。”

  旁桌的另一名修士对此表示赞同,反倒是先前说话那人有些嘀咕,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钟未晚想了想,看向罗大山:“你听说过他的事情吗?”

  罗大山实话实说:“略有耳闻,但他已经许久没有找过我了,我也不清楚他现在的情况如何。”

  钟未晚:“哦。”

  罗大山欲言又止,片刻后还是忍不住劝道:“我觉得你可能要小心些,那欧阳浩渊要是真入了魔,行事作风只会越发难以揣测……”

  “罗兄渴了吧?我给你添些茶水。”

  江临的声音插了进来,不疾不徐,带着几分普通朋友的客气,“多谢你数日以来的陪行,我该敬你一杯才是。”

  罗大山正想说不用,却感到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江临唇角微扬,语气无异,然而在其他人看不到的角度,眼神却甚是凉薄,透着居高临下的冷漠,似乎只要他继续开口,便会直接了结他的性命。

  罗大山浑身一颤,连忙垂下视线,接过江临斟满的杯子,一边说什么道友太见外了,一边火急火燎将茶水一饮而尽。

  喝完以后,罗大山也不敢再多讲些什么了,生怕哪里惹到了这位。

  三人各有各的心事,直至蓝玉终于察觉气氛的古怪,疑惑问道:“你们怎么不说话了?”

  他看了旁桌一眼,忽然记起什么,压低嗓音道:“其实关于欧阳皓渊,我也听爷爷说过些事情。”

  钟未晚眸光微动,显然有些想听。

  可与此同时,空气中却传来某种轻微的破碎声响。

  在茶楼嘈杂的环境下,这声音几乎都要被淹没了,寻常人等必然是听不见的。不过在座的几人都不寻常,修士踏入仙门的第一道关卡便是锻体炼气,通过洗髓过程祛除杂质,自然耳聪目明。

  三道视线齐刷刷望去。

  江临半垂着眸,静静看了看手里四分五裂的茶杯,数息后露出抱歉的神情:“不好意思,我方才在想事情,有些走神。”

  罗大山:“……”

  罗大山心想,你确定只是走神而已吗??

  这也是蓝玉心里同样的想法,他再次确认自己的直觉没错,对面的江哥哥确实有些可怕。

  倒不是说他自己不能把茶杯捏碎,实在是爷爷曾告诫过他,那些能够在走神过程中无意识把茶杯捏碎的,很可能具有某种潜在的暴力倾向。

  只是蓝玉又管不住自个儿的嘴,在脑子反应过来前便已经问道:“江哥哥在想些什么呢,难道也是欧阳浩渊?”

  江临:“……”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江临额角一跳,情绪更是糟糕。

  可钟未晚还在边上看着,似乎也有些好奇,他也只能按捺住心头翻涌的怒意,挤出一个笑容:“自然不是,是我的私事,还是不说出来影响大家的心情了。”

  钟未晚:“不要紧吗?”

  江临看见了他眼里真实的关切之意,先是一愣,突然之间就豁然开朗,笼罩在心头的烦躁感顿时如同潮水般退去。

  是啊,他又何必同一个死人争风吃醋?

  反正如今留在钟未晚身边的,不是什么见鬼的欧阳浩渊,只有他自己。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机会。

  “……多谢钟兄关心。”江临重新恢复平日里的从容,笑着说道,“我已经处理好了,不要紧的。”

  *****

  三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

  蓝玉恋恋不舍离开了江南水乡,在钟未晚与江临的陪同下,来到云崖秘境的入口。

  云崖秘境本是天衍宗的秘宝,借由远古巨灵遗骸作为根基,所构筑出来的小世界空间蕴含生生造化,玄妙无比,对六重境以下的修行者颇有裨益。

  后来他们同意将云崖秘境向全大陆开放,只是进入者必须支付相应的入场费,并且在秘境之中的机缘如何,全凭个人领悟,安危情况他们也概不负责。

  守门弟子对钟未晚三人有些印象,收取费用以后便将通行令牌交给他们,告诫道:“切莫贪心,凡事量力而行。出入口为同一处,令牌发出红光时,便建议你们先行出来,最好不要继续逗留其中了。”

  钟未晚:“多谢提醒。”

  他们穿过一面如同水镜般折射日光的巨大圆轮,四周景象便瞬间发生变化,从原来的宽阔河谷瞬间变作风沙漫天的荒凉漠地,狂暴的气流扑面而来,凛冽中带着粗砾,让人张不开眼。

  蓝玉刚想说话,便被糊了满嘴的沙子,只好传音道:“钟哥哥,我们要先离开这里!”

  他与读书人承袭一脉,修行的都是空间灵术,然而这种类型的道法往往需要庞大灵力作为支撑,在前期阶段反倒会显得比其他同境界的修士更为弱小。

  他连着聚了好几次灵气,都没能成功扭曲自己身边的空间,只形成了浅浅一道保护屏障,却如同薄纸般脆弱,没坚持多久便彻底破碎。

  钟未晚从袖里乾坤中取出穿云梭,说道:“先进去。”

  穿云梭通体用紫瑠矿石打造,不仅极轻,也同时具备高强度的抗打击性,方能在穿越雷雨骤风时稳住方向。

  这风沙虽然十分狂暴,仿佛隐隐蕴含毁天灭地之势,却也暂时未能突破穿云梭外层的防御。

  随着舱门关上,室内顿时安静不少。

  蓝玉捏了个洁净诀,将落在自己身上的沙石与灰尘全都清理干净,转头望向窗外,发现依旧是黄蒙蒙一片,完全无法视物。

  他境界低微,没办法通过神识外放去探查状况,顿时有些苦恼:“我们该怎么走?”

  钟未晚提醒道:“临行之前,读书人应当有交给你一样法宝,可以指示灵脉走向。”

  蓝玉恍然:“我们跟着灵脉走!”

  钟未晚点了点头:“灵脉是灵气的汇聚之处,通常而言,也更容易出现对修行者有所帮助的机缘造化。”

  蓝玉从善如流,立刻找出爷爷送给自己的法宝,注入灵力以后,金色的星光逸散而出,迅速在空中交织成一幅流动的画卷,呈现出方圆百里范围内的灵脉分布。

  江临抬眸打量几眼,指着其中一处说道:“这里似乎最为密集。”

  其他两人都没有意见,于是穿云梭便按照法器指引,朝江临所指的方向出发了。

  半刻钟后,他们终于突破遮天蔽日的重重沙暴,来到一望无际的原野之上。

  蓝玉看呆了:“这便是巨灵的残骸吗?”

  钟未晚其实未曾来过云崖秘境,不过结合先前守门弟子的话,也能隐约猜到此处秘境的构建方式。

  “或许不是真正的残骸,只是残骸的映射。”他说。

  蓝玉不解:“映射?”

  钟未晚:“巨灵残骸应当已经变化成了这处秘境的根基,但由于身体的记忆还在,他原本的姿态就在秘境之中得到了具象化。”

  蓝玉眼睛闪闪发亮:“钟哥哥,你懂得好多!”

  钟未晚笑了笑:“比不上你的爷爷,他才是空间法术的顶级宗师。”

  蓝玉并不十分照顾自家长辈的面子,哼哼道:“那可不同,他都多少岁了?要是活了千年都没点本事,还怎么有脸见人呢!但是哥哥你很年轻啊,将来必定会超过爷爷的!”

  钟未晚却并未接话。

  他的视线落向窗外某处,神色忽然多了一抹凝重。

  “钟哥哥?”

  蓝玉喊了几声,见他都没有反应,便想要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肩膀。

  指尖都还没触碰到对方的衣物,他的手腕就被另一只横空出现的手掌给握住了。

  “……江、江哥哥?”

  江临摇了摇头,神色温和友善,似乎只是想礼貌劝阻。

  然而从那五根手指传来的力道却极其恐怖,如同利剑般插入血肉,仿佛只要再多上一两分力气,便能够将他的腕骨直接捏碎。

  蓝玉吃痛,忍不住喊道:“你快松手!你抓得我好疼!”

  江临终于松开了。

  蓝玉瞪着他,十分生气:“你突然这样是为什么!?”

  江临:“钟兄在想事情,你不应打扰他。”

  蓝玉:“那也可以直接跟我说啊!这样动手动脚的,万一落了伤口怎么办?”

  江临:“我的动作很轻……”

  蓝玉:“胡说八道!你都快把我的手给捏断了!”

  他正气在头上,自然也不会压低音量,钟未晚听见耳边的嘈杂声,从沉思中回神,看向旁边两人,问道:“发生何事了?”

  蓝玉立刻好到他的身后,仿佛找到了给自己撑腰的靠山,满心委屈道:“钟哥哥,你可要给我讨个说法!”

  钟未晚:?

  蓝玉露出被抓过的地方,把方才的事件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重点强调江临如何暴力,自己有一瞬间都以为手腕要被废掉了,真是出师未捷便遭遇祸从天降。

  钟未晚:“……”

  钟未晚瞧了瞧那只看起来毫发无损的手,沉默数息,还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望向江临,后者的神色也相当无奈。

  钟未晚叹了口气,说道:“我认为眼下的行进方向有些问题。”

  蓝玉:“……”

  蓝玉不可置信:“钟哥哥,你这是在帮他转移话题吗??”

  钟未晚正色道:“我是在讲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若选择不慎,可能会影响你此番的机遇,又或者遭遇极大的险境。”

  蓝玉闻言,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有些紧张地询问道:“怎么了吗?”

  “地面上那些隆起的图案,起先我当是巨灵映射,应当不具威胁。”钟未晚顿了顿,沉声道,“可它似乎是活着的。”

  此话一出,江临便脱口而出道:“这不可能!”

  钟未晚:“江兄可仔细瞧瞧。”

  他已经停下了穿云梭,此时这艘飞行载体正好悬空于这片庞大图案的边缘,可以将所有隆起走向——连同其中流淌的潺潺灵气——全都尽收眼底。

  蓝玉也趴在窗边看,可以他的本事,自然看不出什么花样来,唯一的感受便是壮观。

  片刻后,江临露出惊异之色,喃喃道:“还真有些问题。”

  钟未晚:“或许这是秘境设置的一重考验,但也有可能是身体苏醒的前兆。”

  江临与他对视一眼,神色严肃道:“远古巨灵乃生而为仙的天地造物,即便是回归世间以后剩下的一具枯骨,也未必是我们可以对付得了的。”

  钟未晚点头:“江兄说得有理。”

  倘若他还没有晋升到八重境,又是只身前来,为了能够得到超乎寻常的玄妙机缘,指不定会想要试上一试。

  可如今他最优先考虑的,应当还是护住蓝玉的安全。

  然而蓝玉却不是这么想的。

  “你说它是活的?那可太厉害了,我能不能近距离看看!?”他激动道。

  钟未晚:“可能会有危险。”

  蓝玉不以为意,笑眯眯道:“钟哥哥,你忘了吗?我们的穿云梭可以日行五千里呢,真要有危险,掉头跑就成了!”

  他如今兴致正浓,自然十分坚持。

  钟未晚有些犹豫,按理来说他应该尊重蓝玉的决定,但不是为何又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某种悠远又深沉的吟鸣。

  仿佛是从地底深处传出,伴随着并不友善的气息,逐渐来到这天地之间。

  *****

  云崖秘境外。

  “怎么回事?”

  “它为何会醒?”

  “难道是有魔物混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