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支挨了打才取得授权的队伍，此刻失魂落魄，人人脸上挂着薄冰，在刺骨的寒风中抵达苔原。
冷风送来了班组长。那人倒不是个凶悍之徒，吩咐了他们几句，叫先等在这里，待分好了小组，才肯说其它的。
3200被分到与门多萨一组。他仔细瞧瞧门多萨，见不是神州人的长相，元宇宙里语言互通，便找话与他聊天：“小兄弟，你哪里人？”
“亚马孙。”门多萨说。
“你们那边的公司，一天给你多少钱？”3200最想打听的是这个。
“给什么钱呢！怪倒霉催的！”门多萨抱怨道，“我几个月前被车撞了，躺床上成了植物人。再醒来已叫我家里人倒了几手，卖给了金融城的兄弟会。天可怜的，竟将我4500金融元就卖了！”
3200一算，都不到三万神州币，心中极是震骇，心道我还当自己是天下头一号苦命人，却不想有比我苦上万倍的。我究竟有两个好女儿，他却是满户豺狼，可见我不要埋怨那许多，老天爷对我已是很好了。
念头及此，他不由动了老父亲的心肠，对门多萨多加照拂。门多萨没记住他名字，便按着家乡话叫他papá。几次下来，自动翻译系统默认这是3200的名字，当门多萨如此称呼时，便不再译。
班组长一贯是个沉默的男人，只有说到工作，言语才详尽些。当日分好组后，他将众人带到工具台边，说：“凡是直接进行铲除工作的小组，一概一组2人。你们工作的地点，就是这片苔原。星夜的残留文件，都埋在苔原底下，你们要分工协作，一点点刨出来。”
“我们怎知残留在哪里呢？”有人问。
班组长指指远处，说：“看到那些警示旗了吗？每一面小旗子方圆周边约50厘米，就有星夜藏在底下。”
“你们怎么知道的？”有人问。
“前面那伙人测出来的。”班组长说。
“前面那伙人呢？”3200问。
“你莫管这许多。”班组长沉郁地说。
“还有没有没被测出来的？”有人担忧地问，“那玩意毒性大得很。”
“肯定有。”班组长倒不隐瞒，“所以，我把组内分工清楚告诉你们，都认真听好了，保命的家伙。”
众人顿时专注起来，凝神听他讲。
班组长先是拿起一把锄头：“这个，是翻找、挖掘和第一次杀毒用的。外头人讲，它的本质，就是一款杀毒程序。我可狠狠告诫你们，千万用它工作，绝不能用手，不然发起毒来，谁看着心里都不舒服。”
“锄头工是最危险的，他要和星夜做第一次接触，谁也保不准会发生什么，所以钱也多些。待会，各小组先讨论，你们能自己定下锄头工最好，定不下来的，到我这抽签。”
“现在看好了，锄头工是这样作业的。”班组长说着示范起来，“假设这里有一处残留，先这样，一锄下去，浅一点，莫太深，因它杀毒的威力不够，碰上数量太大的残留，容易被反噬。”
“一旦挖出，片刻不犹豫，掀了它的根茎，刮到地表来，发死命给一下。”班组长说着，用锄头狠狠砸了一下土地，“这就是锄头工的事。”
他又拿起喷雾箱：“这是二次杀毒，叫喷雾工。锄头工那一下砸完，喷雾工必须马上接着，片刻不耽误，喷淋杀毒剂。喷完后，须观察到残留溶解，这一场作业才算结束。”
“星夜残留长什么样？”门多萨问。
“长个人参样子。”班组长厌恶地说，“坏东西偏偏长个好模样。”
他讲完，便留出空档，让众小组议论了会。门多萨本已被一次交割干净，自是不情愿，3200却十分渴望多挣些钱留给孩子，因此他二人一拍即合。又等别的小组抽了签，便准备开始工作了。
“你们这群新来的，还没向神树祈愿。”班组长说，“先祈了愿，祷了福，拜上几拜，至少自己心里安宁些，再开始罢。不急这几分钟的。”
“神树？便是那颗神树么？在哪里？求它果真有用么？”门多萨好奇地问。
班组长指了指天边，肃然道：“听人讲，神树在大地尽头，贯通天地，元宇宙的神州地界，没它不能护佑的。你虔心祝几句好，求它照料你些，莫让星夜吞了你走。即便不测，也央告神树救你出来，就算命没了，精神也不至于被锁在星夜里，受那永生永世的折磨。”
这几句话，众人皆听进去了，便都默默诚心向树恳求。万物流动，树在远方听得，便将这些人的虚拟身份打上记号，归类为逻辑自洽体系的一部分。
他们白天工作，夜间休息。因直接在这入睡，能休息得更好，大部分人自从进来，便未离开元宇宙。特别是那些锄头工，星夜残留刚翻上来时，总是泛着些精神毒性，令人产生幻觉，或高度紧张。在工地上，班组长给他们提供的精神治疗是免费的，一旦离开工作场景，在外面自己用，却要花钱。因此3200不肯走，他对外面的肉身反正也不抱希望了。
夜里，大家伙也不是倒头就睡。他们把一首古老的神州歌谣翻来覆去地唱。门多萨本是不会的，3200不想让他和工友们太疏远，便强拉着要教他唱。这样软磨硬泡，门多萨竟学会了，人家唱，他也一道咧嘴大声唱。如此平静的生活，众人倒也过了数日。
那天清晨，众人已连着工作多日，都有些乏了。3200和门多萨刚解决一处残留，正松口气，3200却见那翻土的不远处，有一块小鼓包。他心下奇怪，也没和门多萨打招呼，自己先一锄头下去，却不想土包松动，露出张人脸来。3200大吃一惊，吓得锄头也掉了。
门多萨见他凑上去查看，心中慌得很，忙叫：“papá，你做什么！快拿上锄头！”
3200却道：“不怕，这是个人，不是星夜残留。”
他用手拨弄了一下，见那人早没气了，便抱住身体，将他拽了出来，平放在地上。不曾想，那人却穿着和他们一样的制服。3200一看衣服胸口工号牌，序号往上推算，正是上一波人——那些插警示旗的人。
他顿时明白了什么，心陡然沉了下去。
门多萨担心他中毒，正牵着喷头过来，要淋那人的身体。3200忽地暴喝一声：“别过来！千万别过来！站远点！越远越好！”
这一声把所有人都惊动了。门多萨目瞪口呆地问：“papá，你怎么了？”
“门多萨，我完蛋啦！”3200苦笑道。他的眼泪流下来，黑如石油。
“糟糕！他中毒了！”周围人一看，禁不住恐惧地尖叫，惊得纷纷后退。
“门多萨，你照我说的做。”3200用最后的理智说，“把喷头丢了，直接拧开箱口，往你自己身上浇！这具身体的主人，当初被星夜所害，死后又成为星夜的一部分，继续害别人。你可别再过来了，以后照顾好自己，人到哪，都得活着。”
这话刚说完，他眼前已看不清东西，先是一团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他人生的走马灯，接着黑潮褪去，他身处繁星之海中。
星河耀眼，每一颗星星都迸发着异常炫目的光芒，阵阵如幻，打散他的魂魄，道道如针，扎得他百孔千疮。仿佛感知了他的痛苦，星云也扭曲了，变形了，星海化为一滩浓稠的黏液，表面蒸起“咕嘟咕嘟”的水泡，散发着腐烂的恶臭，试图裹挟他，试图吞没他。
“树啊，我遭难了，你救救我吧。让我的心灵与身体，都能落叶归根，平平安安回归祖地坟茔，与父亲母亲长眠一处。”他在虚无中祈求。
黑夜被撕裂了一角，树枝扎穿穹顶，翠绿的嫩叶与坚定的枝干向他伸来。
他轻轻搂着树枝，像一个困得不行的孩子，即将陷入深沉的，长久的睡眠，任由叶子裹着，枝条一抽，带他离开噩梦的夜晚。夜与群星，在他身后沉沦。
“你要带我去哪呀？”最后，他问树。
“去太阳底下，去群山之巅，去大河沿岸，去海洋之上，去风中，去雨里，去金黄的稻田，去四季丰收的福地，去一个没有痛苦，只有快乐的地方。”树说。
他听了，就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
他生命最后的奇遇，外头的门多萨却再也无从得知。他只能在一个又一个元宇宙之夜，悲伤，寂寥地唱那首3200教他的古老歌谣：
“攀登高峰望故乡，黄沙万里长。”
“何处传来驼铃声？声声敲心坎。”
“盼望踏上思念路，飞纵千里山。”
“天边归雁披残霞，乡关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