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落花

　　“可能得准备身后的事了。”关上病房门，护士程果悄悄对卿奇兵说。

　　“他真的不行了吗？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卿奇兵伤心地问。

　　程果难过地摇摇头。

　　她问：“云涛没有家人吗？这么久了，常来看他的也就是你和伍湖春。”

　　“以前有。”卿奇兵一脸阴霾，“现在是前妻了，跟一个年纪很小的儿子。本来我们都活得好好的，却被撕得支离破碎……”

　　病房里，一个被困在肉身里的大脑，正在用最后的力量思考。

　　死亡的恐惧渐渐远去了，对行将不久于人世这点，云涛已经释然。

　　慢慢地，从回忆这汪泉水里咂着味，他觉得这一生，还是有不少成绩的。有些事情过于宏大，要人类接力完成，非他一己之力能做好，也就无需太过挂怀。

　　不过，临到头，他有两件遗憾，一是没能把儿子抚养成人，也没什么遗产留给他。不过儿子总能长大的，也许普通，也许优秀，他总能长成一个男子汉的。

　　第二桩就是他心里的沉疴了：元宇宙，他视如己出的小宝贝，他曾答应它，一旦知道什么是美的真谛，就马上告诉它。

　　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以后的人类，也不会有兴趣，在这种不赚钱的事上耗费时间。

　　他觉得费解。

　　那时，云涛给元宇宙举关于美的例子：“巍峨的群山，封冻的冰面，睡着的小狐狸，宫殿的红墙黄瓦。”

　　“它直接说不对。它很少这样反驳我的。”病房里，云涛独自喃喃。

　　哪里不对？云涛直觉认为这事很重要，但一时不明白哪里重要。

　　这事和星夜vip有关系吗？云涛想。

　　在他躺在床上，吊着一口气的时候，丐帮的元宇宙施工队正在忘我地工作。

　　这段时间，老铁终于完成了元宇宙丐帮队伍的去星夜化。

　　即便他是帮主，要把这件事从头推到尾，也常常感到十分艰难——上瘾后，用户的反抗十分激烈。他终于意识到只有自己是不够的，便运用了许多外来的强力。

　　先是洪流更新了用工要求，星夜vip成了新时代的纹身与杀马特烫头，凡是在心灵上留过烙印的统统不要。

　　不服气的人很多，那天下午，事务局的投诉热线，铃声如情绪崩溃般尖叫。

　　电话那边有男有女，不善良的威胁接线员去死，善良的表示自己要去死。不过一派凌乱中，共同的聚焦在画面上放大：一款正式投入市场的产品，上班时间不让用就算了，凭什么彻底截断产品的使用权？

　　事务局的回复一律是，洪流集团承建的南天一柱项目特殊，对精神防护的要求较高，企业有权根据情况，自主制定招工规则，balabalabala。

　　就这样，丐帮的施工队，差不多换了三分之一的人。

　　有人故意在走的时候，回头凶恶地翻了翻眼睛，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好像巴不得把地上砸个坑。

　　老铁意识到，这支队伍不同以往，以前的团队，是赚钱的团队，工钱拿到手，大家一拍两散。而南天一柱这件事，背后的意义要远胜于金钱。如果不能把队伍稳住，怕是将来，还会有人用上星夜vip，教世界资本渗个底朝天。

　　在元宇宙逻辑自洽这件事上，世界资本和金融城最好别抢在神州前面。

　　命脉一旦捏在别人手里，太平年景还好说，一碰上危机，那只能任人欺凌。

　　这个道理一说就通，劳动者对家国质朴的爱，往往比肉食者更容易点燃。捍卫公共，即是保卫私产，千年文明，从来如此。

　　这支队伍再也不是先前的队伍了，工人们觉得自己肩上挑着神圣的使命，若这副担子要求他有所牺牲，他可以一言不发，将自己献出去。过去，是他们率先吹响胜利的号角，他们曾经建设这个国家，曾经保护这个国家，曾经用自己的双手，为国家带来财富与地位。今天，他们像大水，要把国家这艘巨轮，推到时代的浪潮顶端。

　　在那里，再也没有人可以欺负他们。

　　普通人爱得沉默，也爱得真诚。

　　历史在普通人与肉食者的旋涡中，惊涛暗涌，激起悲怆的浪花，裹挟着所有的善恶，滚滚向前。

　　乍一抬头，天边白花花的一群东西，像碎纸片一样地乱飞。看書喇

　　“那是什么？”南天一柱下，工人们仰头望着，议论着，不明所以。

　　“它飞过来了，你们发现没？”有人问。

　　确实，那一大团乱麻越飞越近，速度还越来越快。

　　老铁也被人叫了出来，他疑惑地注视着天空。

　　仿佛看到个易拉罐，就是现实世界中，装苏打水的那样。

　　“垃圾？”老铁狐疑地说。

　　“不会吧？哪来这么多垃圾？”边上有人说。

　　天空中，那一大片支离破碎越来越近，一阵连着一阵，仿佛没有尽头。

　　老铁猛然惊觉，它们是冲着南天一柱飞去的。

　　他急呼：“快！拉起防护网！快！”

　　他率先扑到防护网边上，几个眼疾手快的人跟他一起，迅速把网架了起来，但是升到一定高度，最终覆盖整个柱子，却需要时间。

　　工人们七手八脚地刚把网拉到一半，空中飞舞的前锋已经到了，老铁听着“哗啦啦”撞击柱子的声音，觉得自己脸都白了。

　　有个胆大的合同书，帮里排位倒数第三的，此刻顾不上潜在的危险，搭着升降梯，赶上去查看到底是什么。

　　老铁在底下忙叫：“小心！看着不对就回来！”

　　只见那合同书升到一定高度，用手指从柱子上挑了个东西，看了看，困惑地站在那。

　　下面的人一片议论：“什么呀？”

　　性急的已经按下通话键，柱子上，外装的喇叭喊道：“你捡了个什么呀？”

　　合同书迷惑地朝下挥了挥手指，又朝喇叭边对讲机说：“口香糖。”

　　“啥玩意？”底下一片不可思议。

　　“你们赶紧先检查一下，南天一柱的基础功能有没有受损！”老铁忙吩咐道，“我去通知事务局和洪流！”

　　话音刚落，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越来越多高空坠物，纷纷落在地上。

　　一开始，工人们还纷纷躲闪，后来发现这些东西并不危险，都拾起来查看，啧啧称奇。

　　老铁捡起刚刚掉在脚边的物体。

　　他的表情一度陷入迷惘。

　　那是一株花，一株在元宇宙里，从来没有见过的品种。

　　花已经枯萎了，但是不难看出，如果它能有绽放的机会，该是多么美丽。

　　远处，一大片新的垃圾从天上呼啸而来。

　　老铁的花儿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