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卓夏套好了牛车等在程家门外。

  宋羊没睡好,落枕了,歪着脑袋迷迷糊糊地坐上车,冬哥儿已经在牛车上了,这次去渠州,冬哥儿和陈无疾会陪着他去。

  对陈家夫夫二人,宋羊还是很感激的。听闻程锋出事后,他一直浑浑噩噩,大部分事都是村长一家替他打点。

  “冬哥儿,你俩都走了,阿摩没关系么?”

  “没事的,爹和爹亲带着他。”梅冬亲昵地抱住宋羊。

  宋羊跟他贴贴,“谢谢你们。”

  “别见外。”

  “羊、羊哥儿……”陈老汉和陈二娘从陈家走出来,两人都穿着一身白衣,小陈宜也揉着眼睛,踉踉跄跄地被母亲牵着走。

  “陈大爷,陈二娘。”宋羊又走下牛车,“别跪!我受不起,程锋也受不起!你们就目送吧。”

  “我们送你们去村口……”

  宋羊摇头拒绝了,他不想陈二娘一家受到村里人的非议,这两天发生的事太多,程家又总有人上门,很难不引起注意,但宋羊也没有精力去管外头有什么流言蜚语。

  “你们就送到这吧,晨露寒凉,早点进去吧。”宋羊对着二位老人鞠了一躬,而后飞快上了牛车,吩咐卓夏:“快走。”

  宋羊其实也不知道怎么面对陈老汉,他们一家人对程锋很好,当初程锋搬到大溪村时,他们见程锋独来独往,常常给送些吃食,即使后面传出程锋克亲的消息,这家人也待程锋一如往常。所以程锋对他们也回报感激,甚至舍命相救。

  只是陈老汉没办法恳求一句原谅,宋羊也无法大度地说一句“没关系”,倒不如先不见面。

  到村口的时候,宋羊看到了村长、陈壮山一家、还有一些不太熟的村民们。他们是来为程锋送行的。

  因为这不是正式的出殡,他们都只在头上绑了白布条,牛哥儿眼睛红红的,大抵是怕自己说出不好听的话,只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紧紧地握了握宋羊的手。陈壮山作为代表,说了句:“有空就多来吃饭。”

  “谢谢壮山叔。”

  “宋叔夫……”那些跟宋羊还不太熟的村民,基本都是得到过程锋的帮助,出于义理来送一程,他们还带来了孩子,小孩子们跟宋羊可就熟多了。

  “宋叔夫,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很快的。

  “那我们等你哦。”

  “好啊。”

  小孩儿大约不懂发生了什么,还与宋羊相约,宋羊挨个摸摸他们的脑袋,感谢他们到来。

  最后,宋羊捧着程锋的灵柩,深深地一鞠躬,向大溪村告别了。他不知道渠州是个怎样的地方,之后是否又要回来大溪村,这些他暂时都没有打算,现在的他又变成了无根的浮萍,唯一能做的,只有先把程锋的灵柩送回去。

  “喝点水吧。”

  “谢谢你。”

  见宋羊喝水了,梅冬松了口气,这两天宋羊吃的很少,他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梅冬趁机又拿出一块饼子,亲眼看着宋羊吃下去,他才真的安心。

  “冬哥儿,去渠州要多久?”

  “我听说要走七天。”

  “七天?”那岂不是程锋的头七都在路上了?

  “一会儿我们到镇上就换马车,马车跑得快,四五天就能到了。”陈无疾听到他们说话,扭过头来说道。

  还因为卓夏对他有一股隐隐的敌意。

  一个时辰后,他们在镇上换了马车。

  这是两匹马拉着的华丽马车,车身很高,内里宽敞,还有舒适的靠垫和点心拼盘。

  宋羊傻眼:“这是我们的马车?”

  梅冬也不确定,“夫君,这是我们的马车吗?是不是搞错了?这个很贵吧?”

  陈无疾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看向卓夏。

  卓夏清了清嗓子,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请公子上车。”

  宋羊迟疑了下,就上了车,等车帘放下,宋羊随手拉开柜子,里头放着一摞话本子。

  “……你坐过马车吗?我听说马车特别颠?……大马车比较平稳?你坐过大马车?车上有点心吗?能下棋吗?我听说能躺在马车里睡觉,是真的吗……”——曾经与程锋的对话浮上心头,宋羊又翻开另一个矮柜,里头有一副棋盘。

  这是巧合?

  可是这些话本……宋羊怎么觉得这是替他准备的?他大略翻了翻话本,全是他喜欢的内容,那些个凄凄惨惨的悲剧一个都没有。

  宋羊无法忽视这种怪异的感觉,他撩开车帘,问坐在车架上两人,“马车是谁准备的?”

  “回公子,是小的准备的。”卓夏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辛苦你了。”放下车帘,宋羊扯扯嘴角,笑自己异想天开,可能马车都是这种配置吧。

  “羊哥儿,怎么了?”梅冬轻声细语地问。

  “我觉得程锋没死。”宋羊缓缓开口道。

  梅冬怜惜地摸摸他的头:“羊哥儿,你要不再睡一会儿吧。”

  宋羊:“……”宋羊不想睡,但在梅冬关切的目光下,还是闭上了眼睛。

  下午他们途经另一座镇子,守城人检查身份文书时梅冬不小心把文书弄掉了,宋羊帮他捡起来,偶然瞥一眼却发现梅冬的文书和自己的不太一样。

  宋羊问梅冬:“冬哥儿,你的文书可以借我看看吗?”

  “文书?可以啊。”梅冬不知道文书有什么好看的,但毫不犹豫答应了。

  宋羊拿出自己的文书,又看了看梅冬的,然后还给了他。

  “怎么了吗?”

  宋羊摇摇头,放在膝盖上的拳头却忍不住握紧了。梅冬的文书上写有“陈梅氏”,但宋羊的文书上就只有“宋羊”二字。

  从一开始,宋羊的户籍就没有落入程家。

  这件事程锋肯定知道,帮忙落户的村长肯定也知道,但为什么村长一直把他当程锋的夫郎呢?程锋为什么不告诉他?

  不,不对,程锋或许是打算说的……宋羊依稀想起了程锋的几次欲言又止。而他既然跟程锋没有半点关系,又是以什么身份替程锋捧灵?还继承了程锋的那些家产?——不对,又不对,那些地产房产换了主人,登记报备不需要时间吗?从程锋出事到今天,这才过了多久?也就是说,那些地契房契,是早就准备好的?

  宋羊紧紧揪住自己的衣角,一个个被他疏漏的细节渐渐清晰,一个个猜测在他心头盘旋打转,怀疑的念头一旦生成,就怎么都抑制不住。

  这时,马车停了。卓夏撩开车帘请宋羊下车:“公子,我们要在这个镇休整一夜,需要买齐赶路的东西,天色不早了,还请公子下车用饭。”

  宋羊没回答,紧紧盯着卓夏,眼神里的暗芒越来越犀利。这个卓夏,他之前在哪里?在渠州的话,不可能这么快赶来……所以他一定是在大溪村附近的。

  “公子,请下马车。”没有听到回答,卓夏又重复了一遍,梅冬和陈无疾都疑惑地看向宋羊,宋羊却问了不相干的话:“你为什么叫我‘公子’?”

  卓夏称呼程锋为“少爷”,却叫他公子,要么是不承认他的身份,要么就是知道他不是真的程锋的夫郎。

  “对啊,你为什么叫羊哥儿‘公子’呢?”在气氛越来越凝重前,梅冬打了岔,“不应该叫‘少主夫’吗?”

  卓夏怔了一下,感觉到宋羊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芒在背,当即改口:“少主夫,请下车。”

  宋羊款款走下车,“还是叫‘公子’吧。至于‘少主夫’……”宋羊用只有卓夏和自己能听到的音量,半是试探半是自嘲地说:“回头让程锋亲自教你改口。”

  卓夏一时居然忘了回话,只把头埋得更低,等宋羊牵着梅冬大步走进客栈,卓夏才直起腰,抹了下额头,居然出了冷汗。

  “你怎么了?”陈无疾惊讶。

  “……”卓夏抿抿唇,“没事。”什么没事,卓夏太后悔了,没想到这位双儿居然这么有气势。再想到宋羊的下半句话,他不由得苦笑。

  陈无疾听力好,也在琢磨宋羊的那句话,“羊哥儿是什么意思?他难道猜到了?”

  “你觉得呢?”

  “我在问你呢。我爹是说了,羊哥儿特别聪明。”

  “……我要是傻,你就是轴!”陈无疾斜了他一眼,快步走进客栈,追上自家夫郎和宋羊。

  客栈大堂里有不少吃饭的人,卓夏向请示宋羊是否要雅间,宋羊摇头:“就在大堂吃。”

  大堂的环境难免有些嘈杂,卓夏想劝,“公、少、公子……”

  宋羊已经向一张空桌子走去,他气定神闲地坐下,悠哉悠哉地倒了杯茶水喝。

  大堂人多,坐得近了甚至能听到旁人的对话,而近来什么话题热度最高?自然是洵水。

  “听说又死了几十个人!”

  “我怎么没听说?”

  “呵!洵水渠都闹起来了,你还没听说?”

  “闹起来了?”

  “可不是嘛,都是家里的小子汉子,出了这事啊……唉!”

  “那这些人家也太可怜了。”

  “是啊,没了顶梁柱,就剩些婆娘娃娃的,日子怎么过啊。”

  “羊哥儿,我们要不去雅间吧?”梅冬紧张地看着宋羊,生怕宋羊伤心。宋羊反过来安慰他,“没关系的,喝茶,喝茶。”

  等卓夏点好菜坐下来,就听见隔壁桌大声谈论着洵水渠的事,而他家主子口中傻乎乎的双儿,正支棱着耳朵,正大光明地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