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过五分,“清北班”放学的时候。

  供电依然没有来,林翕清摸了摸口袋深处的手机,昨天晚上她忘记充电了,好像开个手电筒回家不太现实。

  她举着蜡烛,决定让这束烛光发光发热直到最后。

  “诶,那不是?”出教学楼时,许澜戳了戳林翕清没拿蜡烛的那只胳膊,示意她往教学楼前的树下看。

  林翕清顺着她的手指偏过头,看到靠着那株桂花树玩手机的程烟凡。

  “哎,教学楼门口玩手机,太明目张胆了吧。”林翕清凑过去,点了点程烟凡的肩膀。

  “我看着教导主任走的。”程烟凡收了手机,跟着林翕清往校园外走。

  林翕清一脸狐疑地看着她,又回头看了眼许澜,许同学冲她挥了挥手便脚底抹油似的跑出校门了。

  “小心台阶。”程烟凡拉了林翕清一把——妄图追上许澜的林同学被教学楼前坪的台阶绊得踉跄了一步。

  程烟凡看了眼自己差点儿摔跤还不忘腾出手护着烛火的林翕清一眼,默默把自己的手机又掏了出来,开了个手电筒。

  “谢谢哈。”林翕清冲程烟凡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

  她大晚上在教学楼门口玩手机,难道是为了等我吗?

  好像有点自作多情了。

  林翕清摇摇头,挣脱开自己的想法。

  “你是不是很怕黑?”程烟凡目光跟随着手电筒扫出的光区,目不斜视地问。

  “怎么这么说?”林翕清反问道。

  “你好像对光很在意,各种光源。”

  “也不是怕黑吧。”林翕清举着蜡烛,步伐轻盈地往前跳了两步,摆了一个她们平安夜演出的那个舞蹈的起手式,“只是我更喜欢光。”

  程烟凡正是在这时接过了林翕清手上的蜡烛,把自己手上的手机塞到了林翕清怀里。

  “我突然想到了一支舞。”她这样说。

  寂静无人的学校里,最后一批学生都步履匆匆地回了家,家属区的人与车也早就倦鸟归巢。

  黑暗的,没有光与人声的世界里,天地间好像就只剩下来这么两个人。

  七中唯一一条车道上,程烟凡捧着蜡烛,舒展着身姿,翩翩起舞。

  林翕清看过很多次程烟凡的现代舞,但这是她第一次看程烟凡跳民族舞。

  一束幽微的火光映亮了她手腕的一小片区域,细细的腕骨在明灭着的黄色火光下显得格外的醒目。明灭的光随着她的动作在衣料间游走,林翕清觉得她身上那套再平凡不过的七中校服外套在此刻防护幻化成了一身华丽的长袍。

  她自己的民族舞当年就学得很稀松,因为一直嫌弃民族舞俗气,所以甚至连认真欣赏都没做到过。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一支民族舞,没有服装、没有舞台灯光,甚至连伴奏都没有。

  她却清晰地地在此刻看到了高山大河,看到了磅礴气势。

  程烟凡最后是被骂骂咧咧急着关校门的保安叫停了动作,林翕清一撸袖子打算和保安呛几句声,却被程烟凡叫住了。

  “好了,走吧。”程烟凡轻轻推了林翕清一把。

  “这大爷也太不懂欣赏了吧!”林翕清边被程烟凡推着走边回头。

  “好了好了。”程烟凡把林翕清推到了自己前面,“你还去轨迹找我吗?”

  “啊?”林翕清反应了两秒,想起“轨迹”是程烟凡任职气氛组的酒吧。

  “想去就快点,我马上就要离职了。”程烟凡抱臂。

  “挺好啊!”林翕清往后退了一步,勾住程烟凡的脖子,“赶在你离职之前去见证你和旧时代告别!”

  林翕清觉得她还记得在走进酒吧街之前把校服脱在家里已经是个还不错的着装习惯了,但这条街上的人的着装还是让她有那么一点的匪夷所思。

  冬天穿这么点真的不冷吗?

  哇那里有个穿羽绒服的人——等等这个羽绒服这么穿真的是正常的吗?

  林翕清一路上闪避着形形色色奇奇怪怪的人,终于在马路的另一头找到了程烟凡任职的“轨迹”酒吧。

  这店也没觉得有多醒目,至少这店在众店面中的醒目程度远远比不上程烟凡在人群中的醒目程度,也不知道她在这赚这个气氛组的钱是为什么。

  难道就因为这店老板是七中毕业的吗?

  林翕清站在店门口迟疑了一下,抬头欣赏了一下那个白底黑色艺术字的“轨迹”二字logo,连带着汉字下面黑色的高脚杯简笔画和也许是浪还是什么东西的简笔画,咂摸出了一丝中年油腻大叔审美的味道。

  这真是七中刚刚毕业的学生的审美吗?

  招牌右下方有一行草书小字分布在几行横向格子上,其字体上蹿下跳,林翕清怀疑它可能是想营

  造出某种类似于五线谱的设计理念。

  她辨认了半分钟,终于看清楚那几个字大概是

  ——“星河轨迹,人间清秋”。

  嚯,这哪跟哪啊。

  林翕清觉得自己大概可以在精神上鄙视这家店。

  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衣服,又脑补了一下自己素面朝天的那张脸。

  她觉得自己大概在皮囊上完全被这家店鄙视了——准确地说,是被这整条街鄙视了。

  唉,果然不是属于我的地方啊。

  林翕清对着店门反光的模糊轮廓,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刘海,扬着头进了店门。

  她反正来视察一下程烟凡的工作状况就走了,管这地方属不属于她呢。

  也许是她的打扮确实太像走错地方的女高中生了,压根就没人上来招呼她,她就这样宛如一个被架空在这个世界之外的旁观者,顺利地走进了内场。

  她在吧台前看到了程烟凡,画着夸张的浓妆,但在红蓝交错的灯光下显得全然不违和,反而被闪烁的灯光平添了妩媚的意味。

  她爽朗地饮下一杯酒,朝身旁的男人亮了亮空杯。

  林翕清站在距离吧台五六米远的舞池里,形形色色的男女们贴着她从她身旁撞过去,像一个误入盘丝洞的唐僧。

  她翘了晚上的化学晚自习,离开了她厌恶但擅长的世界,纵身投入了她厌恶且不擅长的世界里。

  程烟凡在这时注意到她,冲她身旁的男人挥了挥手,朝她走了过来。

  “孙哥,一回儿接着陪你喝!”程烟凡回头笑道,林翕清从未在她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

  “你真的来啦。”程烟凡朝着林翕清笑笑,恢复了她惯常的样子。

  “是啊。”林翕清双手插兜,抬眼看了看周围,觉得内场好像确实有些热了,“挺新奇的。”

  “不适应吧。”程烟凡顺着林翕清的目光四处看,四处都是疯狂的男男女女,跳舞的、摇色子的、互扇耳光还边扇边笑的,“觉得和你不是一个世界?”

  被程烟凡点明了内心活动,林翕清一冲动,说:“所以呢,你是告诉我,我俩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吗?”

  “我是想告诉你,”程烟凡缓缓说,“我要回到和你同样的世界了。”

  今晚是程烟凡在轨迹的最后一晚上,她找老板孙哥结完工资之后就能回去了。

  林翕清陪着她往回走。

  按照程烟凡平时的习惯,她倒是抄个近路就直接回租房了,但在路口拐弯时,她忽然想起来林翕清好像比较喜欢走照明好的路段,于是脚下方向一转,走了灯火通明的主马路。

  到租房已经是十二点整,程烟凡去浴室洗漱,林翕清百无聊赖地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摇晃着两条腿,眼睛漫无目的地四处瞟。

  忽然,她注意到程烟凡刚刚脱在客厅另一条椅子上的外套的口袋里有什么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