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黄粱》/春与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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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在等我?

  “上他的车,做小伏低同他攀谈。不必显得太过清高自傲,白叫人看笑话。他那样的人怎么不知道你为什么上他的车,直来直往,别指望他有太多耐性。”

  “他要摸便叫他摸,他要亲便叫他亲。露水情缘,你情我愿的事。”

  “离开的时候朝他多笑笑,下车了,就别再回头。别告诉他姓名,也别说下次再见。勾着他,吊着他。等他快要忘记的时候,再重新出现。”

  “……”

  “严琛,你说我记的还算清楚吗?”

  昏暗的包厢里没有开灯,只有闪烁的灯塔光从遥远的海绵传来。

  临海的那扇窗敞开了半道口子,潮湿扑在那个靠在窗边的女人身上,

  黑沉的海浪层层迭涌。

  太远。

  听不太清。

  “这场子我费了不少力气才把你弄进来,所以姿态别端太高,这点你务必记住。”

  像是格外地要求梁风记住这点,严琛话语里难得的严肃。

  可也不过半秒,他就低低地笑了起来。

  几分得意地看她。

  光线并不明朗,尤其此刻她背朝着窗外的灯光。

  然而黑暗也如此精准地描摹出她此刻的身形,微卷的黑色长发像一道倾泻的月光从肩头流下,暗红的长裙沿着玲珑起伏的身体蔓延,融化成她可以呼吸的第二层皮肤。

  纤细光洁的小腿下是一双红底高跟鞋,轻轻地踩在柔软的地毯上。

  严琛几乎还能记得他抚摸在那双脚踝上的触觉,像是柔软而细腻的布帛,干净且富有弹性。

  好像梁风本人一样。

  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严琛也已经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那时他推她出去和人敬酒,回家后,梁风委屈得大哭。他笑她空有清高心,没有清高命。谁知道后来梁风一时气急,就真的和他彻底分道扬镳。

  可谁又能想到这么多年后,她乖乖地站在自己面前,一字一句将那些从前她最看不上的、最不屑于去做的事情重复、牢记。

  空荡荡的包厢里,许久,才又响起梁风的声音。

  “记住了。”

  她抬手把一侧的窗户阖上,起身坐进了一旁的皮质沙发。

  “还有多久?” 她问。

  严琛坐到她身边,展臂将她轻轻搂住。“八点他才会到,再等等。”

  梁风低不可闻地应了一声,身子朝前轻轻挪动了分寸。

  避开他的接触。

  严琛立刻察觉,笑声随即就从他口中传出。

  嘲讽或是不甘,梁风无意辨别。

  他几分夸张模样地将手抬起、收回来,像是真的有愧:“是我逾矩了,你梁风以后是要跟着大人物的,我这样的人没资格再沾手了。”

  手臂从梁风身侧收回的瞬间,她闻见淡淡的古龙香水。

  他从前绝不会用香水。

  目光侧过去,严琛正倚靠在沙发上转他手里那支银色的zippo打火机。白色的衬衫没有扣到最上一颗,西装也敞开得不像样。

  “咔嚓”。

  他手里挑起一簇火。

  梁风把目光挪开,声音清冷:“我们之间的事情你都处理干净了吧?”

  “咔哒”一声,打火机合上。

  严琛不知何时点上了一只烟,淡淡的白烟里他眼睛笑得微眯,像是在思索。

  “都处理干净了,除了……”

  梁风看过去。

  严琛低低笑出声,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只黑色钱包。

  打开,内有一张他和梁风的合照。

  严琛把那照片抽出来,后面还有两三张梁风的独照。

  是他们好多年前在乡下超市前因做活动拍的免费照片。

  因为一直妥善地存放在严琛的钱包里,这么久过去了竟不觉得旧。

  梁风嘴唇轻抿。

  一瞬间,竟不知道他到底算薄情还是长情。

  但也只有一秒,便轻声道:“撕了吧,省得以后变成把柄。”

  严琛仔细又看了这几张照片片刻,点点头。将这些照片细细撕碎在透明的烟灰缸里。最后一小片,他点燃一个角,然后一同丢了进去。

  明亮的火焰在梁风的眼睛里跳跃,说实话,看到自己的照片被烧毁竟也没有太大的感觉。

  寥寥几张纸片,火光很快也就灭了。

  屋子里,沉默重新占据上风。

  距离八点更近,梁风觉得心底虚晃。

  随便找来话头想要填补这段空白,她说道:“谢谢你上个月去医院看我妈妈。”

  严琛见她态度仿佛回温,耸耸肩混不吝道:“你可不用谢我。”

  梁风刚要再开口,却听他继续说道:“你要是真的能攀上沈颐洲这棵大树,以后发达了可不要忘了我。”

  他脸上毫不收敛的笑意,把梁风想要说的下半句话硬生生噎了回去。

  是薄情。

  他怎么会长情。

  梁风目光重新落回那堆刚刚燃尽的照片,深色的灰烬边缘还有金色的余温一闪而过。

  她安静了片刻,轻声说道:“严琛,你死的时候一定是一个人。”

  严琛听言,竟直接笑出了声。

  他手指重新抚上梁风的肩头,并无所谓:“借你吉言。”

  梁风随即甩开他手臂,站起身子径直往门外走。

  “时间还没到。”严琛皱眉看过去。

  “我出去抽支烟,一会直接去了。”

  包厢门推开,她沿着走廊步履不停地朝外走。

  直到推开晒台的大门,冷空气将她身上的一点热气全部吹走,梁风才停下脚步。

  已经是秋天了。

  诺大的晒台上只有靠近大门处的一盏灯,温暖的黄色却叫人只觉得发冷。

  冷湿的空气从她的口鼻进去,身体瞬间战栗,也缓慢地舒展。

  梁风在门口站了一会,打算走到晒台边缘看会楼下。

  她正抬脚朝着光线昏暗的另一边走过去,忽然听见那黑暗里,有人轻笑了一声。

  梁风转瞬朝那声音的来向转了过去。

  灯光照不太到的地方,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慢慢从黑暗里走了过来。

  但他又没有完全地走出黑暗,而是隔着并不近的距离不再言语。

  像是在打量。

  梁风心中转瞬即逝的警惕逐渐变成恼怒。

  她站在光亮更甚的地方,足够他打量得清楚。

  而她却只能看见那男人一个模糊的影子。

  这不公平。

  “你是谁?” 梁风开口问道。

  她脚步缓慢地朝那人走去。

  “我以为你是来找我的。”他话语里带笑,显得过分轻浮。

  黑暗里,跳起一簇冷光。

  他当她是故意跟着过来的随意女人。

  梁风冷冷道:“你想多了。”

  “哦,是吗?”

  轻描淡写且不问真假,他将她的辩白打成狡辩。

  梁风嘴唇抿起,一脚完全地踏入黑暗。

  目光逐渐适应,终于看见那个仍然站在原地,手指捻着香烟的男人。

  黯淡的月光将他的脸颊藏在这个不甚明朗的夜晚,梁风只看见一双清冷的眸子。

  微微弯曲的弧度明明是在笑,却叫她不由想起无底的深井。

  黑色的瞳仁盛着冰冷的井水,将她无声地包裹。

  他还在打量。

  笑盈盈的。

  梁风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片刻,开口说道:“我是出来抽烟的,不是来找你的。你想多了。”

  “喔,那是我错怪你了。实在抱歉。”男人轻易就认输,然后点起火,状若客气,“那要火吗?”

  梁风下意识要拒绝说自己有,右手一紧,这才发现自己刚刚出来的时候根本忘记了拿烟和打火机。

  她两手空空。

  一刻的停顿。

  她又听见那很轻的一声笑。

  “看来是不需要了。”

  梁风嘴唇紧抿,一时竟不知要如何解释自己为何什么都没带。

  可是下一秒,那个男人就朝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光线照不到的晒台外缘,男人从梁风的身边擦肩而过。

  冰冷细滑的西装衣袖从她赤/裸的手臂上方擦过,将触未触,梁风身体瞬间酥麻。

  似走进一段冷风呼啸的冬夜,寒意拂面。

  她感官防备般的紧急关闭。

  直到那个男人重新关上晒台门时,梁风才缓慢地转过身子。

  安静的晒台上,他像是从未出现过。

  灯光依旧温黄而澄澈。

  除了她身周那阵很淡很淡的佛手柑,微微苦涩的后调叫人无端心头发紧。

  “叮——”

  很轻的一声提示音。

  梁风重新回过神。

  八点了。

  她把手机设置成静音,而后也大步离开了晒台。

  -

  酒店一楼的大厅被布置成了欧洲中世纪的风格,极高的吊顶上方是人工搭建的彩色方格玻璃。几束高强度的光束模拟着自然光从大厅的顶部打下。

  最中央的T台是象征纯洁天使的白色,赤/裸的圣母雕塑沿着T台两侧摆放。

  再往外看,就是密密麻麻的座位。

  ST的秋季发布会从八点二十开始,梁风按照自己邀请函上的位置坐到了第二排十六号位。

  身边很快也陆陆续续坐满了网红、明星、记者和一些她不认识的有钱人。

  大家仿佛自来熟一般左右攀谈,只有梁风一个人坐在位置上稍显沉默。

  她目光一直时不时地落在她面前这个一排十六号位。

  左左右右都差不多填满了,只有这个十六号位和十五号位还没有人。

  T台上已经有主持人在讲一些开场的暖场词,头顶的灯光也暗了下来。

  梁风左右看了看,还是耐住性子把目光又收了回来。

  不来也罢。

  不来最好。

  她心里这样想着,双臂却不自觉地收紧。

  又去左右看。

  她位置靠近走道,时不时会有人从她身边经过。

  人人都喷着象征自己特性的香水,混杂在一起便生出了俗腻的味道。

  梁风微收着鼻息继续等人,忽然闻到了一阵淡淡的佛手柑。

  她情不自禁转头。

  那味道更近了。

  刚刚在晒台没能仔细辨别出来的被佛手柑盖住的乌木沉香也变得清晰,疏离而拒人千里之外的礼貌,像是他刚刚笑盈盈的眼。

  只一个转头,梁风就看见了那个男人的背影。

  手臂里偎着一个身姿柔软的姑娘,往前去了。

  梁风目光正要挪开,便看见这两人慢悠悠地坐在了她的正前方。

  一排十五号位,和一排十六号位。

  ——“多少女人朝他身边涌,你不主动,凭什么叫他看上你。”

  ——“他身边最不缺的,就是飞蛾扑火的女人。”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他说:“我以为你是来找我的。”

  他有这个资格说。

  梁风近似出神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的背影,竟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姿态别端太高,这点你务必记住。”

  严琛叮嘱的话语还字字清晰,而她刚刚和他说了些什么。

  ——说你想多了。

  周遭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主持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空荡的大厅里,有隐约的回音。

  “谢谢你今天来陪我。”

  甜美的声音从前排传来,那女人更加亲密地依在男人的身侧。

  梁风忽见他抬了下手臂,然后起身。

  “去下洗手间。”

  ——“如果他去洗手间,跟着他。”

  冥冥中,严琛的叮嘱生效。

  几乎是下意识的,梁风也迅速地跟着起身。

  光亮被遗弃在他们的身后,她屏着一口气安静地循着那阵气息往大厅外面走去。

  大门推开,外侧走廊的灯光泄进来。

  梁风在黑暗里等了一下,男洗手间就在门口。预计男人走进洗手间之后,梁风才侧身出去。

  空荡明亮的走廊里,佛手柑的气味已经难以找寻。

  梁风快步走进了不远处的女洗手间。

  随便挑了一个隔间,反手关上门。

  ——“三十秒,只当你是进去补个妆。别太迟出来,但也别太快。”

  安静的隔间里,梁风心中无可控制地默数着:“一,二,三……二十九,三十,三十一……”

  然而,直到数到三十五她也没能停下来。

  这不是他们计划好的。

  不是跟在他的身后去洗手间,然后主动同他搭讪,不清高不摆架子。

  从她刚刚在晒台上同他交谈的那几句开始,她就已经是“故作清高”、“不知好歹”了。

  甚至,也可以说是“谎话连篇”。

  那现在又跟过来,不是白白被人看笑话、折辱吗?

  思索乱成麻,再抬手看时间,早已过去了六七分钟。

  已经错过机会了。

  刚刚还重重跳动的心脏也在这纠结的时段里冷静了下来。

  梁风抬手开了隔间的锁,缓步走了出去。

  不管还做不做,左右不能是在今天了。

  梁风打开水龙头冲手,心中不知什么滋味。

  解脱,好像也并没有。

  片刻之后,她擦干手上水分,转身朝门口走了出去。

  踏出洗手间的第一步,熟悉的味道袭来。

  梁风忽的怔在原地。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的脸。

  却在瞬间就知道,是他。

  光洁的大理石上倒映出他微微依靠在墙边的身影,白色的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深棕色的西装外套。身形散漫,左手点了一支烟,已经燃到一半了。

  面上依旧是带着笑,仿佛好说话得很。

  但是梁风有一种几近溺毙的窒息感,像被人狠狠拖进了冰冷的深井。

  连口齿都发颤。

  因他在等她。

  时间静默了片刻,她看见男人抬手吸了一口烟。

  薄薄的冷光照拂着他眼眸里的一点亮,再抬眼,就有了灼烧的力度。

  几分调笑的,问道:

  “不是要等我吗,怎么叫我好一阵等?”

  他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地上却碎成了棱角锋利的冰。

  男人说完又看了梁风一眼,无声地笑笑,便转身往出口的方向去。

  掌开门,侧身看着站在原地的梁风。

  冷风吹起她的头发。

  梁风抬眼回看他。

  黑夜里,他眼眸更亮。薄厚均匀的一道唇微微勾起,像是笃定她会跟来。

  梁风在片刻之间失去了心跳,可身体已做出了选择。

  行至门前,她侧目。

  “谢谢。”

  男人似笑非笑地晲她:“客气。”

  目光随后跟出去,

  呼啸的风声里,女人红色的裙尾飞扬。

  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我来开文啦!(拖了好久太羞愧了)

  【求预收《三生嫣然》】

  那年冬天赵嫣然跟随导师来到霁南街四十八号,登门参观一座保护性建筑。建筑的主人告诉她:“这条街‘霁’字取自他大哥,‘南’字取自他。”

  赵嫣然回望他:“你叫?”

  银霜素雪里,那人轻笑,似是冬夜里悄然融化的一抔春水:

  “梁宗南。”

  而后不久,赵嫣然从建筑系宿舍搬进霁南公馆。

  梁宗南亲自开车去接她,车门打开的一刻,他笑眼同她确认:“嫣然,我算不上什么好人。”

  他坏也坏得坦然。

  赵嫣然掌着门,轻笑道:“你又知我求什么后果?”

  再之后,赵嫣然独身飞去巴黎做建筑师,不再回来。

  偶有一次听说,霁南街四十八号旁修了一条小巷。徽派建筑,青瓦白墙,不知哪位大罗神仙从寸土寸金的古建筑保护区里硬是辟出了一块地皮修葺了这条巷子。

  赵嫣然问:“这巷子,可有名字?”

  友人笑:“不仅有,还和你挺有缘。”

  “……叫什么?”

  “嫣然巷。”

  -

  赵嫣然把自己的和梁宗南的这辈子分成三生。

  一生他是天上月,

  二生他是水中影,

  三生他是心上人。

  食用指南:

  女建筑师x男投资人 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