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屋落成的第二天, 谢云曦迫不及待地让人把谢齐和沈乐的行李全部打包。

  连哄带骗,半推半请的, 总算把桃花居的这两尊“大佛”都给请到了琅琊山下。

  临近正午, 明媚的阳光散落,沈乐站在竹林入口的石碑前,崭新的石碑上刻着“竹林小筑”这四个通俗易懂的大字。

  沈乐呆愣着, 看了看石碑, 再瞧了瞧竹林,许久亦无法回神。

  过了好一会儿, 他才不敢置信地伸出手, 一把抓过谢齐的手臂, 狠狠掐了那么一下。

  当即, 一阵痛呼跳脚, 骂骂咧咧的声音骤然响起。

  沈乐这才恍然如梦一般, 僵硬着脖颈看向另一侧的翩翩少年。

  此时,少年站在阳光下,周身好似环绕着圣洁的光辉。

  沈乐定定看上一眼, 竟以为谢云曦当真是那九天下凡的谪仙。

  人力有时尽, 仙人亦无穷。

  这世间, 当真有人能在如此短的时日内, 完成这般浩大的造林工程?

  沈乐艰难地抬起手来, 指着竹林, 颤颤巍巍地问:“这……这一处何时有……有这竹林的?”

  当然, 除了这问题外,其实他更想问的是——汝乃人否?

  不过,俗话说得好, 子不语怪力乱神。作为一方名士, 他最终还是没把这问题问出口。

  谢云曦并无读心之术,他只觉沈乐看他的眼神颇有些怪异。

  不过,他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认真思考起竹林的工期。

  掐指一算,“这竹子嘛,大概两天前才全部种完的。”

  说着,稍稍顿了顿,担心沈乐以为他故意敷衍,故又补充,“竹林还有您要的竹屋,虽只用了一两天,但绝对是按您老的要求,对着前几日您给的画卷建造的。”

  画卷?

  沈乐迟钝的大脑回忆了好一会儿。

  半晌。

  他想起在乞巧节后的第二天,为了赖在桃花居,他硬是提了一堆无理的要求,还故意画了一幅“竹林人家”的水墨画卷,说是要有这般诗情画意的竹林雅居才愿移居。

  为了难住谢云曦,在明知琅琊山无竹林的情况下,他还特意加了句“非琅琊山百里不搬”之类的要求。

  只是——

  看着眼前茂密高耸的竹林,再瞧了瞧身侧一脸风淡云轻的少年,沈乐只觉自己前半辈子都活成了渣渣。

  虽然之前早已听谢齐说过谢云曦这小子那“一掷千金”的败家往事,可听是一回事,亲眼见到,亲身体验却又是另一种感觉。

  短短几日,眼见昔日荒野变密林。这般手笔,这般魄力,这般浩大工程,当真令人瞠目结舌。

  秋风瑟瑟,卷落青竹几许。

  谢云曦一行人跨步向前,几人走在高耸入云的竹林中,斑驳的光阴落在青石小径上,为这幽静的小径增添了几分暖意。

  沈乐惊叹竹林的广阔,这会儿亦如乖巧的孩童般 ,被谢齐拉着手臂,一路呆滞着向前。

  此情此景,此中所耗,非沈乐见识浅薄,实在是谢云曦所为太过败家。

  他活了这么多年,本也见过不少败家的,可像谢家这位三郎般极品的,却也是头一次见识。

  恍恍惚惚间,他自曲径通幽处漫步入竹林。

  待到竹林深处,一户竹制小院映入眼眸。

  这小院古朴,亦富有田园风光。院外两侧是刚犁耕过的农田。隔着农田几米,亦是竹制的篱笆围着新建的竹屋。

  细看,那篱笆下亦有几株新栽的爬藤,这爬藤如今只有小苗嫩枝微微攀附。一时半会儿的,肉眼自无法分辨这爬藤到底为何作物。

  只是此情此景,却如那一卷“竹林人家”的山水风景图幻化入了人间,看得沈乐自是一阵恍惚。

  不待他回过神,便又被谢齐拉扯着,继续往竹屋内走去。

  步入屋内,主屋内一厅三室,左右两侧另有独立的厨房、书屋和一处杂物间。

  三间独立又彼此连接的屋子,若只瞧外头,只觉简单朴素,待入屋内,却是极为精细雅致。

  谢齐扯着沈乐绕屋内外走了一圈,心中亦泛起几分醋意。

  瞥了眼迷迷糊糊的好友,谢齐报复性地掐了掐对方的手臂。

  待听到沈乐痛呼回神的声音,他才语带酸意地说道:“哎,还是你个半路来的叔叔好,我这亲伯伯都没这般待遇,瞧瞧这林子,瞧瞧着屋,三郎这小子,怎么也不见给我建一个。”

  这般长吁短叹,似怨妇一般,明面上是对着沈乐说的,可眼神却总瞟向另一旁的少年。

  ——哎,这一把年纪的中年老男人啊。

  谢云曦瞧着,嘴角一抽搐。

  随即,很是辣眼睛地扭过脑袋,干脆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又过一会儿,谢云曦一边唤仆人收拾卧房,安置行李,一边又领着路,带沈乐和谢齐熟悉这一处的竹林环境。

  略熟悉后,几人亦坐下小歇。

  此时,谢云曦三人正坐在小院中,一张原石垒成的圆桌,桌上一壶清茶,三只朴素竹杯,石桌周围亦置有四张石凳。

  仆人上茶,置茶点。谢云曦倾倒了三杯茶水,各自为左右两位叔伯递上。

  沈乐接过茶,轻品几许,清香回甘,带着几缕竹叶的幽香,沁人心脾,亦令人清醒不少。

  稍品了些许,他便放下杯来,抬头遥望眼前幽静雅致的竹林。

  不觉间,心中自生出几分感慨,几分愉悦,几分惆怅,几分不可言说的复杂情绪。

  “青竹幽幽映斑驳,曲径深深撩和风。”沈乐随口念了两句,随即便又笑骂:“这世间,也就你这败家小子能折腾出这般工程,这手笔,哪家的败家二世祖能比得上哟。”

  这一口败家小子,一口二世祖的,语气中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欣赏和喜悦。

  要说谢云曦这人,败家确实败家,花起钱财来,那叫一个挥金如土,也就谢家众人掩护着,不然他这一掷千金的名头早传遍天启,指不定还能登顶“天启败家排行榜”的榜首。

  不过,虽然他花钱如流水,但这些年折腾出的私产却也极为丰厚。

  明面上的茶叶,各类香料,餐馆等,暗处的盐铺,矿脉,各类新式日用品等,更有谢闵夫妇留下的各处产业,农庄,每年的收入,分红亦不知几许。

  再则,谢云曦这般耗费,也都是“情有可原”,多也是为了孝敬长辈,爱护亲友。

  也正因如此,谢家众多长老们才会如此一致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然,哪怕有主母的包庇,也无法令所有长老都这般纵容。

  尊老爱幼乃美德,拥有这般美德的少年,自然格外讨人喜爱。

  这不,沈乐瞧着谢云曦亦是眼热的紧。

  他瞥了眼正闭眼感受林间宁静的好友,有些心虚的眨了眨眼。

  然而,身下那贴着石凳的臀,却异常诚实的往少年身侧挪动了几下。

  待靠近谢云曦,他亦伸长脖颈,压低了声量,附着耳诱拐道:“三郎啊,瞧瞧你二伯这厚颜无耻,又吊儿郎当的德性。再瞧瞧你那大伯,一天到晚就知道绷着个脸,拿着架势,就知道规矩规矩的,不如你来我沈家,跟着你沈叔我,可比你二伯靠谱,也没你大伯那般无趣,正好,你我也算一见如故,相处甚欢,不如你就随我归去……”

  说着,他还露出自以为和善、慈爱的笑脸,一双手却好似强压着当场抢人的冲动,双掌时不时的搓动着,那模样看着亦是相当的猥琐——好似那拐卖儿童,居心不良的怪蜀黍。

  谢云曦瞧着,有些不忍直视地低头掩面,心中亦感慨——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实乃至理名言。

  这厢,沈乐不遗余力,甚至不惜“抹黑”好友形象,自以为没人听见一般,低着声线,絮絮叨叨地挖着“别人家的孩子”。

  说到起劲处,这低沉着的声量却不觉飘高了几许。

  当着别人面,诱拐人家的亲侄子,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谢齐眯着眼站起身来,不声不响,阴沉沉地立在沈乐身后。

  不待对方反应,他的两只手便已摁住了沈乐的双肩。只见他手上一用力,沈乐便痛呼着,缩起了脖颈。

  待他正想回过头骂人时,谢齐“呵呵”的笑声却从他身后传来。

  那声音紧贴着耳根,带着几分凉嗖嗖冷意,说着:“老沈,老友一场,你做人实在有些不地道,若是我家四郎你想拐,兄弟一场,我也就不同你计较了,可我就这么一个亲侄,你也打主意,呵呵——”

  最后那两笑声落下,沈乐危机之感油然而生。

  而就在这一刹那,原本诗情画意,悠然宁静的竹林亦响起一阵鸡飞狗跳的追打互怼之声。

  怀远看着满院挥舞的扫把,再回头瞧了瞧他家三郎君淡定品茶,围观看戏的模样,一时间竟不知该感慨“上梁不正下梁歪”,还是该吐槽他家二大爷和他家家主那一脉相承的打人手段。

  秋风徐徐拂青竹,叶落纷纷喝倒彩。

  鸡飞狗跳,你追他赶,两中年老男人活力四射,筋骨极为康健。

  喧闹至正午,远处天际亦有炊烟袅袅,谢齐和沈乐这会儿也总算歇了下来。

  两人对坐在石桌两侧,粗喘着气,大眼瞪小眼,依然杀气腾腾,互不相让。

  然而,一阵“咕噜咕噜”想起,两人一前一后一脸尴尬。

  此时他亦悠然拍了拍手上的糕点碎末,喝下杯中最后一滴清茶。

  “二伯,沈叔,咱们都一家人,分什么你侄儿,他侄儿的。”

  如此敷衍劝了一句便转了话题,拍腿做恍然大悟地说道:“哟呀,这都该用午膳的时辰了,两位叔伯必是饿了,这茶点都让我吃了,如今也只能请两位叔伯忍忍,待我去厨房,准备准备。”

  少年诚恳说着歉意,可手上的动作却是慢慢悠悠。

  怀远默默瞧了瞧石桌上空无一物的食碟,再瞥了眼身侧梨涡清浅的少年郎君,只觉眼皮一跳,嘴角亦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这般故作姿态,若是平日,不说沈乐,只谢齐也该发现异样,可这两人却都忙着比谁的眼睛大,自然没察觉出谢云曦转身侧脸时,脸山露出的那一抹诡异的笑容。

  此时,日正当空,院正安宁。

  风起阵阵,叶鸣沙沙,少年清音呢喃,如珠轻扣瓷盘,如泉细流潺潺。

  微不可闻,好似淹没在竹叶窸窣地摇曳中。

  “竹林隐士自风雅,今儿个我就让你雅不起来,嘻嘻……”

  厨房,吃货之圣地,若有冒犯者,虽亲亦需百倍奉还,此乃吃货之原则,之底线——谢云曦深以为然,并将执行到底。

  然而,将被“执行”之人却毫无所觉,且还心心念念着他的诸多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