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星敛站在阳台边缘, 目光多次不受控制地丈量三楼与地面的距离,似乎想借另一种疼痛来缓解心中的煎熬和焦虑。

  只是他再看看手中那些在过去一年中留下影像的照片,看着照片中裴翊近在咫尺又逐渐遥远的面容, 又觉得不必如此, 不要这样要死要活地狼狈。

  同时,段星敛忽然又觉得自己很天真,因为曾经他是真的想过, 再也不要放裴翊离开, 即便两败俱伤也要将人箍在身边。

  但到头来, 还是放了手。

  其实在裴翊来找他之前,段星敛早就有了预感。

  从前患得患失、惴惴不安的过往暂且不提,因为那都是他自我的枷锁。

  是上周那个暴雨天, 林思为好不容易进来一趟,告诉他裴翊来了又走了。

  之后又如实交代,他没有忍住, 和裴翊说了一些事,林思为将那些话全部转述给了段星敛。

  其实这些话并不是很方便传达给本人听, 只是林思为觉得当时裴翊的反应有些不对劲,他心思灵敏、也会推己及人,事后便在想, 他那些话会不会反倒给裴翊带去了压力,反而弄巧成拙。

  林思为生平少有地为已经发生的事感到后悔。

  所以当时听完,段星敛心里便已经有了一些悲观的准备。

  但段星敛却怪不到林思为身上,因为林思为不愧为最了解他们几个的人, 他说得……全中, 他的每一句话都切中了段星敛心中隐秘的想法。

  再者就算没有这件事, 结果大约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因为他和裴翊之间, 已然横亘了许多难以跨越的事。

  更可怕的是他们之间没有误会,只有这些让人无能为力的现实。

  段星敛的家庭永远存在,即便他可以狠心不管,但放弃之后呢?他不能让这沉重的负罪感和愧疚感加到裴翊身上。

  此外他虽然一直觉得年龄永远不是评判一个人是否拥有自我的标准,但他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太年轻了,都正处在注重内心自我体验的年纪,或许会为了对方忍让,但始终无法做到长久且良好地克制自己,时间久了,他会不断索取,裴翊会需要自由,而这样的忍让,也只会让双方越发疲惫。

  再者就是,那天在行政楼的会议室,段成森的那一段话,像一把急速生长的种子,迅疾而猛烈地在他心中生根发芽,裴翊的回答只是在当时起到了缓冲。

  近来的每个夜里,段星敛都会忍不住想,其实他爸说得对,前路艰难,他天生如此不可转圜,可裴翊却未必,因为裴翊本来从一开始和他在一起,就只是因为好奇和冲动。

  后来或许有点喜欢吧,但这点喜欢,是那么容易就飘散在时光里。

  所以段星敛想,不如就放裴翊一条生路。

  即便他为此像是生生从身体里拔了筋、抽了骨。

  ——

  六月下旬,段星敛终于结束被禁闭的日子,回了学校。

  一班和从前差别不大,临近高三,人人都在为自己的目标努力前进。

  只是教室里又多空出了一张桌子。

  那张桌前原本总是冷冷静静低头写题的身影彻底消失,就好像浮生一场大梦,醒来以后,梦中人好似从未存在。

  干干净净地,再不留一丝痕迹。

  段星敛刚回去时,大家一时也都还有些恍惚。

  过后大家又很明显地发现,段星敛变了,变得越发沉默寡言,身上甚至带了几分那个人的影子。

  更多时候,楚一帆余光一瞥,都会看见段星敛正看着前面空空如也的座位发呆。

  楚一帆心中叹息,但就连没心没肺如他,也不敢再在他面前多提一句那人相关。

  后来换座位,段星敛找了石岩,跟他互换了位置。

  从此段星敛便没了同桌,但又好像有了同桌。

  没人再敢提要坐他旁边的座位。

  而段星敛也还继续住在宿舍,睡在裴翊原本的床位。

  裴翊走时没有将宿舍的东西全部收走,或许因为他住进来的时候,本身就没带多少东西,宿舍里的大部分东西原本都是段星敛的。

  这倒好,算给段星敛留了个念想。

  可是冯笠杯弓蛇影,不放心他继续在外,像是担心他什么时候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犯了「毛病」,总之想要段星敛回家。

  但那次段成森难得对她发了脾气,说人都走了、联系也断干净了,不至于就将人逼到绝境,一点喘息余地都不留。

  当初裴翊最后一次来找段星敛时,原本被支开的冯笠觉察到不对,杀了个回马枪,一到三楼,便见到了从段星敛房间里出来的裴翊。

  不过在她发作之前,裴翊当着她以及一墙之隔的段星敛,垂眸漠然地删除了有关段星敛的一切联系方式。

  “断了。”裴翊眼神空空,像一具木偶似的开口,“没有以后了,阿姨,你放心吧。”

  从那以后,裴翊便从段星敛的世界消失。

  裴翊没有向他多交代哪怕一句,他觉得段成森大约知道一些他的消息,但段成森不会告诉他。

  以至于段星敛在无数个深夜,都想要出尔反尔,向那个熟悉的头像发送申请,最终却又还是在睁着眼到天亮时克制住自己。

  但偶尔还是会忍不住往那永远收不到消息的对话框里发送消息。

  【放生:今天楚一帆不小心提到你,说没了你在,没人给他划重点,说完却立刻看向我,好像担心揭了我的伤疤。】

  【放生:其实我希望他们提提你,否则我时常会怀疑,过去的一年,会否只是我的黄粱一场梦。】

  渐渐地,段星敛开始习惯往这个号里发一些他的计划和日常,像是在记录,也像是在说给一个永远不会听到的人听。

  后来时间过得匆忙,拥挤着便到了忙碌的高三,高三似乎有种神奇的魔力,能让大部分浮躁的人被迫沉静下来。

  孟文文不再参与各种活动,楚一帆也不再上课摸鱼下课八卦,纷纷加入了埋头学习的大军。

  而段星敛重回第一,第二基本是吕竹和张栩轮番竞争。

  至于陈维志,他妄图超越的裴翊走了,他的目标一度丧失,接连几次考试都徘徊在一百边缘,差点又掉出一班。

  邵遇也难得摆脱咸鱼状态,努力起来,课后会主动问段星敛要题,周末也和林思为方艾一起刷卷子。

  石岩和程茵状态稳定,一起努力。

  就连不屑学习、一直吊车尾的纪昭为了追逐徐微然的脚步,体育课时也见他拿起了习题。

  总之一切似乎都朝着积极向上的方向发展,但在此期间,大家都默契地不再提,当初那个强势降落年级第一、给人无数震撼的漂亮少年。

  ……

  而九月时,段星敛却忽然参加了数学竞赛,七中不以竞赛为重,中途变道前路叵测,大家纷纷为此感到震惊。

  唯有林思为,见证段星敛这一路走来,知道他一直都在崩溃的边缘。

  他知道段星敛大约也是有所预感,才会选择这么一条道路。

  好在段星敛学习能力强,最终结果令人满意,数竞拿了省一,拥有了全国冬令营的名额。

  跨年时,邵遇担心段星敛压力太大,便邀他出去走走散散心,没想到段星敛居然答应了。

  几人原本想避开江边广场,以免触景生情。

  可最终却还是随着段星敛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巧合的是,去年那支乐队又在那里跨年。

  江边澎湃热闹的氛围和去年如出一辙,只是他们心境却大不相同了。

  但紧接着,那乐队的吉他手在台上打眼一望,居然看向了他们这边,目光一凝,显然注意到了段星敛。

  大约是去年段星敛在台上肆意唱歌的飞扬模样给人印象太深,那吉他手居然记得,过后寻了个空隙找下来,笑得洒脱,拍了拍段星敛的肩,大喇喇地问道:“哥们儿,你去年的新年愿望实现了吗?”

  他摇了摇头,低低地说:“没有。”

  健康、平静和裴翊。

  一个都没有。

  那吉他手似有遗憾,鼓励了他几句,便没再多说了。

  但很显然段星敛听不进去。

  后来段星敛回家,像是受了刺激,冷静地发了疯。

  他把他和裴翊的照片再度从保险箱里拿了出来,贴在房间、贴在走廊、甚至贴在楼梯间。

  冯笠回家见到这一幕,触目惊心。

  然后在这个跨年夜,母子两个纷纷不得安宁。

  再之后段星敛去了冬令营,营中成绩很好,到一月底时,确定保送P大。

  而那之后,段星敛便没再去过学校。

  他如裴翊一样,轻飘飘地消失了。

  没人知道他的去向。

  楚一帆好奇地问过邵遇,但邵遇却只是垂着眸,神色间有些伤感,却没再多说什么。

  总之一班靠窗的倒数第二排,就这样空出了两个座位。

  空置的课桌渐渐覆上一层薄灰,热烈过、钟情过、多愁善感过、心猿意马过又意气风发过的少年时期,就在这渺渺的余音中,走向了曲终人散的末尾。

  作者有话说:

  少年篇结束,下章时光大法。

  感谢订阅。

  扶桑一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