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着竖瞳半周,手中牵引的符线越来越短,前面按说应该就是宁夺握着符结在等待,可是元清杭心里却“怦怦”直跳,悄悄在身上贴了张隐身符,无声在水中潜去。

  手中符线一紧,元清杭手掌猛然一收,身子像箭一样蹿了出去!

  铺天盖地的水波中,一座亭子正无声伫立在眼前。

  ——不知何时已经被浪涛连根掀起,却诡异地没有散架,完整地沉入了水底,一片浑浊动荡中,那小小的亭子里却水波澄澈,里面隐约透着静谧。

  一群群水族鱼虾的尸体在亭子周围翻卷,更加衬托出这小亭子情形诡异莫名。

  元清杭正要悄悄靠近,忽然间,面前水波一分,一道锦袍身影在浑浊中隐隐现身。

  宇文离脸色苍白,右臂绑在胸前,手中握着一个符结,遥遥一举。

  元清杭眸子猛地一缩,死死盯着那个他亲手交到宁夺手中的符结:“……”

  好半晌,他才道:“宇文离,你已经无可救药了么。”

  宇文离静静看着他,眼中似乎有无数复杂情绪,半晌才淡淡道:“芸妹说得对,男子汉大丈夫,难道就不能建功立业,自己闯出一片天地?”

  他一字字道:“宇文家的一切,我都不要了。祖父如何偏爱你,我也认了。从今以后,我要什么,都自己挣。”

  元清杭冷冷看着他:“从来也没有人要抢你的东西。你失去的一切,都是你靠本事自己败掉的。无论是亲情,还是澹台小姐的爱意。”

  宇文离俊秀脸庞在水波中荡漾扭曲,漠然道:“你这种受尽万千宠爱的人,永远不知道别人为了保住一点东西,有多千辛万苦。”

  他不再多谈,身子往旁边一偏,让出了亭子的入口:“不想进去看看吗?宁小仙君在里面等你。”

  元清杭望着前方四壁透明、清澈一片的亭子,缓缓道:“遮蔽阵?”

  宇文离道:“元小少主总不至于这个也看不出。”

  元清杭一字字道:“我怎么知道宁夺在不在里面?”

  宇文离淡淡道:“你有选择么?无论是已经被我杀了,还是被困在里面,你总得确认一下,不然怎么甘心?”

  元清杭点点头:“你说得对。”

  他身子往前一蹿,笔直向着空荡的亭子入口冲去。

  身子和宇文离交错而过,他擦着宇文离的耳朵,轻轻道:“别的事我都可以原谅你。可你该知道,若是宁夺有事,我会把你切成一万段,绝不会比澹台明浩少。”

  ……水波一荡,眼前一花,元清杭已经踏进了亭子中。

  里面空阔一片,比从外面看到的何止大了千百倍,目力所极之处,却根本没有了什么小小湖心亭,而是满地的连绵沟壑,纵横伸展,连着远方,无穷无尽。

  一条巨大的深沟前,宁夺白衣身影飘飘荡荡,正在凝神俯瞰。

  元清杭大叫一声,疾冲过去,宁夺骤然回头,正迎上他飞扑的的身影。

  宁夺双臂一张,接住了他,两人紧紧抱在了一起,心口相贴,激烈跳动。

  还没说话,身后却传来一声巨响,水流在进口处疯狂流动,瞬间封闭住了来处。

  元清杭扭头看了看,也知道来不及阻止,只接着抱着面前的英俊郎君,好半天才低声道:“我以为、以为……你怎么样?”

  宁夺抱着他微微发颤的身体,和声道:“我在水下等你,忽然宇文离袭击过来。我和他对战几招,他没占到上风,但却忽然不知道用了什么术法,我只觉得脚下土地一动,再睁眼时,就到了这里。”

  元清杭终于慢慢松开他,四处看了看,沉吟道:“过程长不长?”

  宁夺摇头:“极短。从万刃冢的时空裂隙出来,虽然也浑然不知时日,可总觉得长短远超这次。”

  元清杭沉思了片刻:“那这里就一定还在镜湖附近。这纵横的地貌,倒有点像是连着千重山。”

  宁夺遥望着远处沟壑,眉头紧皱:“这地形,我没见过。”

  元清杭弯腰下去,在身边一条深沟看了看:“宇文青峰想要这片镜湖的归属,镜湖一头连着千重山尾部,一头连着千万里外的万刃冢。”

  宁夺也伸出应悔剑,在深不见底的深沟里试了试,一阵蜂鸣在剑身上响起,带着某种感应。

  他缓缓道:“三足鼎立,互相牵制,所以三处地方才能在远古大能飞升后保持稳定。”

  人间镜湖支流滋养四周万倾农田,万刃冢守护孤独剑冢,千重山下灵脉供养仙门灵气。

  元清杭立在深沟边,急速思索,忽然脱口而出:“这样的状态,不可能自己形成……所以,那位远古大能飞升前,一定是找了某处绝顶的洞天福地,一分为三!”

  他急速地在原地踱了几步,眼睛闪闪发亮:“这种洞天福地下面,应该有非常恐怖的灵力供应,才能千百年来源源不断!”

  宁夺沉默半晌:“所以,商渊一旦过分吸走千重山灵脉的灵气,人间镜湖和万刃冢这边就会被迫往这边供给灵力,稍微有人施加外力,就能破坏原先的平衡。”

  于是万刃冢通往这边的时空裂隙会被人趁机打开,所以镜湖会洪灾肆虐,乱象一片。

  宁夺又道:“可是破坏平衡,引来几方灾祸,对宇文青峰又有什么好处?”

  银索坠到长度耗尽,顶端的指针从一开始的微微颤动,到剧烈波动,到了最后,已经是疯狂抖动,像是被什么刺激得快要爆开。

  元清杭手腕一提,将银索收回,沉声道:“不是阴邪之气,是灵力!”

  他压抑住心中激动:“千重山下有灵脉,最深处埋有灵髓,可那最多只有一小部分。宇文青峰说是要买走这点残余的灵髓,其实他想要的,应该是这下面的巨大灵髓。”

  联通整个三处、维持所有灵力供给的根源,储量远超千重山,甚至供给了万刃冢那里浩大的灵力支撑!……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终于雪亮:巨大灵髓深埋地下,一定还有远古的保护阵法加持,哪能那么容易神不知鬼不觉挖走。

  宇文青峰本想先占为己有,徐徐图之,可现在忽然被元清杭横刀抢走,没奈何,只有提前发动计划,孤注一掷。

  宁夺神色凝重:“他引来万刃冢瀑布,倒灌镜湖,为的是……”

  元清杭目光盯着四周纵横交错的浩大沟壑:“他要借着天地之威、洪水之力,将地下的灵髓震出来,据为己有。”

  商渊之所以丧心病狂,说到底,还是无法找到足够支撑修炼的无穷灵力,才会把主意打到修仙者的金丹上。

  可若是能用洞天福地的巨大灵髓作为修炼的资源,怕是真的能硬生生堆砌出一个元婴出来,更别提如果能顺便把持住兵魂之地的入口,就更能拥有源源不断的财富!……

  就在这时,他们脚下的地底忽然一动。

  深沟下面,一道道隐约的精纯光芒隐隐流转,不断有石块和渣土在他们身边开始崩塌,落入身边谷底……

  湖面上,姬半夏望着忽然急剧升高的水面,脸色阴沉。

  正要号令手下魔修加力维护阵旗,忽然之间,整个湖底传来一阵恐怖的呼啸,无数道巨浪犹如白龙,腾空而起。

  姬半夏看着这恐怖至极的天地之威,脸色终于变了,他的声音低沉刺耳,瞬间穿透水面,向下面透去:“所有人撤退!……”

  随着他的话音,无数巨浪漫卷向岸边,那三十六处水下阵旗齐齐乱抖,附近守卫的术宗魔修们一个个口喷鲜血,无力地飘荡开去。

  封水阵再也挡不住这忽如其来的地震,数十米高的堰塞湖骤然崩裂,尽数倾泻向四周和下面的支流。

  姬半夏身子不退反进,在巨浪中飞快下潜,一把薅住两个在水中浮沉的下属,将他们扔出了水面。

  赵庭安的身子在浪里穿梭,明明是独臂,却比旁人灵活许多,跟着他也捞起了一名昏迷的魔修:“姬护法,小少主还在下面!”

  姬半夏一张脸宛如僵尸,沉沉道:“你带着所有人撤退,我下去找人。”

  赵庭安急得脸色发白,却又不敢违抗命令:“……是!”

  转眼间,姬半夏的身影已经不见,赵庭安一咬牙,狠狠将仅剩的数张避水符全贴在身上,在茫茫浪涛里竭力寻人。

  刚刚救起了一个被巨浪拍昏的同伴,眼看着远处又有人顺着洪流被狂卷而去,他心急如焚,怒吼一声,正要跟着跳下,漫天风雨中,忽然有道巨大的黑影闪过。

  一只硕大的傀儡鸟背上,宇文瀚驾着灵鸟凌空扑下,一道浩大的灵力砸向水面,瞬间挡住了那名魔修就要飘走的身形。

  宇文瀚满脸的胡子已经湿透,却依旧威风凛凛,劈手抓起那昏迷魔修的背心,向空中一抛:“接住!”

  云端,宇文家的一名弟子朗声应道:“是!”

  剑光飞驰,有人抱住了那名魔修,旁边立刻有个小医修弟子也赶紧上来,给他嘴里塞了颗药。

  两人配合无间,护着那名魔修,转身向安全的高处飞去。

  宇文瀚立在空中叫:“还愣着干什么,带我们去救人!”

  赵庭安望着不断冒出来的仙门修士,忽然眼眶一红,慌忙道:“三十六个方位,都有我们的人镇守,刚刚被阵法反噬,应该不少都受了伤!”

  宇文瀚厉声向身后高喝:“各家术宗弟子,有擅长水阵的,自行去找水下阵旗方位,搜寻活着的人!”

  空中一片明亮的年轻声音轰然响起:“老前辈放心,我们这就去!”

  话音未落,空中又有无数剑光划过,剑光莹莹,宛如流星,在漫天的瓢泼大雨中形成了一道星河。

  陈封立在宝剑上,目光看向下游几成泽国的农舍,倒吸了一口冷气。

  “宇文前辈,现在怎么说?”

  宇文瀚一咬牙:“老规矩,水下的事我们术宗来应付,医修负责救人。陈殿主,下面无数灾民,怕是得劳烦你带着各家剑修弟子御剑救人!”

  陈封也不废话,点头应承:“就这样,老爷子你多保重。”

  无数剑光齐齐转向,向着远处浩瀚的洪水飞去……

  商朗脚下御着“炽阳”剑,浑身早已湿透,双手拎着两个在水面上捞起的灾民,胳膊下面还夹着一个哇哇啼哭的半大孩子,奋力向附近的山头飞去。

  飞到尽头,正看见厉轻鸿从另一边踏着水波,凌空而来,手里同样粗鲁地揪着两个人。

  落到山头,商朗小心翼翼将灾民放下,厉轻鸿却顺手一扔,两个人原本昏迷着,忽然摔在地上,痛得惨叫一声,齐齐醒来。

  厉轻鸿冷冷瞪了他一眼:“我说过我在救人吗?我就是在捞尸体,带回去炼药用。”

  说完,也不再理商朗,转身向来处奔去。

  商朗正气得咬牙,旁边有位小医修探过头来,小声道:“厉公子那么厉害,随手一探也知道伤者没有骨折。这么一摔,角度巧妙,倒是能挤压出胸中积水。”

  商朗呆呆望着远处瓢泼雨水,忽然懊恼地叫了一声,正想追过去,忽然之间,远处镜湖上游的方向,却传来了一声巨大的轰鸣。

  一道道水线像是被放出牢笼的野兽,咆哮嘶吼,向着下游飞奔!

  商朗眸子急缩,猛地望向厉轻鸿离去的方向——正是迎着上游而去,天地茫茫,乌云当空,水面漆黑,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

  ……厉轻鸿一个人踏着水波,足尖已经不能维持凌波踏步,倒有大半脚踝没入了水里,带动水波,更加吃力。

  被宁程一剑穿胸后,本就在慢慢修养,今夜在水上这样踏浪行进,本就极耗灵力,来回奔波多次后,已经渐渐力不从心。

  按照他的脾气,早就该甩手不干,管什么凡人死活,可不知怎么,一想到商朗那埋怨的眼神,他心里只觉得一股郁结之气翻涌不休。

  前方雨大风急,忽然之间,一股轰隆声骤然响起,初时还只是普通水声轰鸣,转眼间,已经成了恐怖的海啸潮汐。

  厉轻鸿愕然望着前面,心中蓦然惊觉:镜湖决堤了,元清杭和姬半夏他们没守住!

  他身子急退,正要用尽全力往后撤退,忽然之间,耳边却似乎传开一声细细的婴儿啼哭。

  在风雨中,细微地像是幻听。

  他微微一犹豫,可这时,空中一道闪电却骤然划过。

  远处一个小小的屋舍黑顶露在水面上,仅剩下最后一点,上面,清清楚楚躺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婴儿,正在有气无力啼哭。

  他只是略一愣神,足下瞬间被洪水冲出了数十米,距离那屋顶和婴儿已经极远。

  他怔怔随着洪水漂浮了半天,忽然抬起头,奋力向着来处踏波奔去。

  面前的洪峰根本不是寻常人间洪水,而是带着万刃冢中的瀑布之力,击打在身上,竟不啻于筑基修为的人在不断攻击。

  厉轻鸿脸色青白,一点点逆水而上,嘴里喃喃低语:“说我不是真心救人,对,我的确不是,我就是想赌气。可你说出来,就是不行。”

  终于,茫茫水面上,一道闪电映亮了四周,那个小小的屋顶赫然就在眼前,只是刚刚还露出的屋顶已经尽数不见,只剩下随后一点方寸之地。

  厉轻鸿用尽力气,飞身跃起,一把抓住那已经没了啼哭的婴儿,沉着脸一探脉搏,脸色忽然又是一喜。

  还有气!

  他牢牢抱紧了婴儿,返身向远处山顶奔去。没走多久,身上灵力已经接近枯竭,再也维持不住踏在水上。

  他咬了咬牙,单手托着婴儿,身子沉入水中,靠着水流的浮力,竭力划动。

  耳中水涛轰隆,掩盖了一切危机。

  就在上游涌来的洪水中,一块巨大的山岩滚滚直下,上面正巧附着一枚飘散的阵旗。

  阵旗威力巨大,本来是为了镇水,可现在阵法崩溃,附在山石上,却像是给它添了助力。

  那山石在水中速度,已经超过了洪水,就像是一枚巨大的火弹,呼啸奔腾。

  厉轻鸿人在水中,终于也在这最后关头警觉到了危机,他猛然转头,眼睛骤然睁大——前方一块恐怖的巨大黑影,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滚来。

  自带万刃冢的天地之威,又带着封水阵旗的加成,几乎不亚于一个金丹高手的全力一击!

  厉轻鸿心中一凉,看着那巨石劈面砸向自己,一瞬间,竟是没想到别的,心里只迷糊地浮起一个莫名的念头。

  这孩子的父母……大抵都已经被洪水冲走了,却把最后的一点屋顶留给了孩子。

  虽然最后也免不了死于非命,可却总不至于像自己这样,活了十几年,还是没了父亲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