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清杭听得心里“扑通”直跳,握着宁夺的手蓦然一紧。

  宁晚枫在众人面前自承骗了元佐意,等于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可在他俩的想象中,这样一见就互相倾慕、在湖上同奏笛箫、刀剑切磋的两个人,纵然最后有了嫌隙,也不至于到如此惨烈的地步。

  元佐意真的是一个睚眦必报、因此对宁晚枫怀恨在心,不惜折辱囚禁他的人?……

  一时之间,元清杭也怔怔地拿不定主意。

  从始至终,在他眼中,他舅舅都是一个光明磊落、恣意潇洒的豪侠英雄,却忘记了,这些印象,都大多数来自于对元佐意忠心耿耿的两个人。

  厉红绫是元佐意救的,重塑修为也是拜破金诀所赐;姬半夏更是很早就跟在了元佐意兄妹身边,和元清杭的母亲情同兄妹。

  这两个人,自然对元佐意死心塌地,描述也全是溢美之词。

  实际上,他这位舅舅,在魔宗分崩离析了百千年后,能将众魔修聚拢起来,除了绝高的修为以外,只怕在别的事上,也不乏酷烈手段,强硬意志!

  宁夺手掌在元清杭手中,微微发颤,涩声道:“我叔叔……是受伤了,还是被刑囚折磨过?”

  宁程恨声道:“我不知道!看上去物品用度倒是精美奢华,可是师兄被锁在床上,手腕脚腕均有灵力镣铐,上面还有些挣扎后留下的伤痕和血迹,身上一袭白衣下,竟然有点形销骨立。”

  “我一眼看见师兄这个样子,心里痛得好像被砍了一刀,顿时痛哭起来,狂扑上去,想要帮他劈开锁链。”

  “可那灵力锁链上带着元佐意的封印,我根本打不开,我正急得嚎啕大哭,就觉得师兄轻轻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就好似小时候哄我一样。”

  “我抬起头,看着师兄熟悉又陌生的脸,只觉得心如刀绞。”

  “距离师兄那晚兴致勃勃从外面回来,和我深夜聊天,只不过过去了两年。我还清楚记得,那时候的师兄眼中神采飞扬,温润闪光,不知道有多漂亮;”

  “然后就是上次在野外,我远远看着他和师尊对话,那时他虽然也消瘦沉默,可精神依旧是好的。”

  “可现在,我眼前的师兄,眼睛里却好像没有了光亮。”

  “他见我抬起头,只温声问我;你怎么来啦?是求了他应允,放你进来的么?”

  “我知道他说的‘他’一定是元佐意,见他这样折辱师兄,心里恨得不行,大声骂道;谁要他那个奸贼应允,我自己杀过来的。师兄你别急,我一定能想办法救你出去。”

  “师兄却好像并不生气,轻声道;你打不开的,这锁链……厉害得很。而且,我也不想它打开。”

  “我一听,吓了一跳,惊慌地问:为什么?是他给你下了什么蛊毒吗?你要是走了,是不是就会毒发身亡?”

  “师兄的神色有点奇怪,好像又是温柔,又是悲伤,怔怔道;是啊……或许吧。”

  “我听他这样说,心里更加笃定元佐意恶毒,正急得团团转,只听师兄问:小夺现在怎么样?他现在也该有三岁多了吧?”

  “我赶紧抹了抹眼泪,回答道;师兄你放心,我没对任何人说过小夺的事,现在还是寄养在那家富户人家。我常常下山偷偷去看他,他长得又俊又乖,雪白粉嫩的,不知道多可爱。”

  元清杭听着这些陈年往事,看着身边俊美沉静的青年,再想着宁程嘴里当年的小粉团子,心里不由得一阵儿走神。

  宁程顿了顿,目光转到宁夺身上,似乎也想起了他幼年模样,半晌才继续道:“师兄听了,眼中好像有莹莹泪光,却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帮师兄照顾好他的,辛苦你啦。你回去后,就给那家人家足够的钱财,叫他们收养了小夺吧。”

  “他神色悲戚,似乎有万般不舍,又道:叫他一辈子做个人间富贵公子,不要修炼练武,更不要和这仙魔两道,沾上任何关系。”

  “我大声哭喊: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我什么都知道!我救你出去,找机会向天下人说明真相,就可以堂堂正正接小夺回来,不好吗?”

  “我又惊又怕,急得哽咽道:我当然会好好照顾小夺的,可是师兄你到底怎么了?你中了毒的话,我们出去,找木家的人,找易白衣老前辈,我不信治不好的啊!”

  “师兄摇了摇头:你不懂的。我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不知怎么,我总觉得师兄的神情虽然温和,却有点恍惚,他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皱眉问我:你刚刚说什么?你是自己杀过来的?”

  “他急急问:外面的情形怎么样了?仙宗联盟退兵了吗?”

  “我心中恨极了魔宗的人,听他这么一问,便大声道:师兄你被他关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吗?我们仙宗的人节节大胜,几天前,魔宗守护大阵就已经告破,到处被仙宗联手围剿绞杀呢!”

  “我本以为师兄听了会高兴,可没想到,他忽然脸色大变,猛然站起,就想向外冲去。”

  “可他忘了自己被灵力镣铐锁着,这么猛然发力,不知道触发了什么机关,没冲几步,就被一股灵力乱流击中,瘫倒在了地上,痛得蜷缩起来。”

  “我大叫一声,扑上去扶他坐起来,看着那让师兄屈辱无比的锁链,心里对元佐意简直恨到了极点。我一边哭,一边说:师兄,那个折磨你的大魔头已经死啦,等师尊他们找到这里,一定能破了这锁链的。”

  “我没想到,师兄听了这一句,整个人却像是如遭雷击一样,他眼中满是血丝,死死抓住我的肩膀,雪白牙齿发颤,问:你……你说什么?谁死了?”

  “我来的时候,元佐意已经和仙宗多位高手恶战了几天几夜,中途曾经退走过一次,但是据说姬半夏也陷在别处苦战,元佐意退走没多久,被宇文家放出的机关鸟捕捉到踪迹,仙宗高手又再次围杀过去。”

  “我想到元佐意被人狼狈围杀的样子,心里快意极了,便对师兄说:说起来,还多亏师兄你前一阵刺了他一剑呢。那个大魔头身上有伤,还一直陷在征战中,得不到休憩,终于油尽灯枯了。”

  “我来的时候,只知道元佐意的确被多位大宗师联手狙击,必死无疑,可也没亲眼看见他死活。此刻看见师兄那好像疯魔般的神情,只觉得又生气、又有点奇怪的嫉恨。”

  “我心里隐约觉得,就算那个大魔头对他再坏,师兄这么善良的人,也一定会只记得那个人星夜兼程帮他报仇、夜宿小舟的那些美好过往。”

  “我满心只希望师兄死了这条心,故意大声道:元佐意那个大魔头,已经被师尊联合多位金丹高手,狙杀在外面了。那个什么姬半夏和厉红绫,也都死伤惨重,现在元佐意死了,他们也一定没什么好下场……”

  “我正说得高兴,却听见师兄猛地嘶吼一声,脸上全是绝望。他不顾一切地爬起来,手掌一伸,从床前抓过应悔剑,用力向身上的锁链砍去。”

  “可无论他怎么用力,那个可怕的封印却纹丝不动,他挣扎得双腕全是鲜血,也挣脱不开。”

  “我看着师兄这样疯了一般,吓得不行,拼命上去抱着他,哭喊:师兄你干什么?不要这样伤害自己,我害怕!”

  “师兄也不理我,只不停去斩那灵力锁链,也不知道砍了多少下,终于累到脱力,跌坐在地上。”

  “他那时候的脸色,青白得像是厉鬼一样,眼中全是悲痛和绝望。他怔怔发了一会儿呆,才转向我,轻声问:你没骗我吗?”

  “我打了一个激灵,硬着头皮说:当然,我亲眼看见几把剑一起刺中他,还有好几件厉害的法器砸中他胸口和后背,他吐了好多血,死的时候,斩虹刀都已经卷了刃。”

  “我从小就对师兄言听计从,从来不会骗他,他肯定不会疑心我说谎,听了我这句,忽然一张口,大口大口的鲜血急涌出来。”

  “我看他这样,快要吓傻了,手忙脚乱给他喂药,他也没拒绝,可药丸到了他嘴里,却又很快被汹涌的血流冲了出来。”

  “师兄静静坐在那儿,靠着床边,半晌好像笑了笑,低低道:我不信……我不信他死之前,都不来看我一眼。”

  “他抬头看着我,一双温润俊秀的眼睛里,没了一丝光亮,看得我心惊胆战。他轻声对我说:我上次赶他走的时候,说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他当时说:好,你不想见我,我就再也不要踏进这里半步。等哪一天你愿意见我了,你吹几句那首《乐相知》,我就会赶来。”

  “师兄颤抖着手,从枕下摸出他那支心爱的‘素月’长笛,喃喃道:我当时气他气得厉害,只回应说,除非我想死前见你一眼,否则这辈子,我都不会吹它。”

  “说完这句,师兄就把素月举到嘴边,开始吹奏。他一边吹,唇边一边源源不断流出血来,我呆呆听着,那曲子我不懂,只知道缠绵悱恻,又高远悠扬。”

  “师兄吹奏的时候,带着高亢的灵力,声传百里,只要是稍有修为在身,也都听得见。我生怕元佐意听见了赶来揭穿我,可等了好半天,宫殿外暮色四合,窗外湖水平静,却始终没任何人赶来。”

  “好半天,师兄终于停了吹奏,静坐在那儿,温雅的脸上一片灰暗,像是终于认清了什么。”

  “他轻声道:……这样他都不来,可见果然是死了啊。”

  “这话不说还好,师兄听了,忽然又是一口血狂喷出来。”

  “这一会儿工夫,宫殿里,到处都是他吐出来的斑斑血迹,我简直不明白,他那么清瘦的一个人,哪里来的那么多血。”

  “我吓得不行,只有祈祷师尊他们真的早点杀了魔宗余孽,再找到这里来救师兄,可师兄这时候,却抬起头,向我招了招手。”

  “我赶紧连滚带爬,扑上去哭着说:师兄你再忍一会儿,师尊马上一定能找到这儿的。”

  “师兄轻轻摸了摸我的头,说:小程,你答应我的事,一定要做到啊。”

  “我慌忙点头,说:师兄您放心。”

  “师兄伸出手,单手轻轻捂住了我的眼,道:你以后也要好好的,忘记有过这样一位全无是处、害人害己的师兄吧。”

  “我不知道他捂住我的眼睛做什么,一边发愣,一边慌忙说:师兄是全天下最好的人,又惊才绝艳,等以后出去了,还是苍穹派最厉害的师兄啊!”

  “师兄好像轻轻笑了笑,说:不是的,我欺骗至交好友在先,连累害死多条性命在后。我这一生,上对不起师门,下对不起幼侄。可最对不起的……却是他。”

  “我听着师兄这悲凉绝望的语气,心里越发慌乱,正想再劝他,却忽然觉得胸前一热,浓浓的血腥气蔓延开来。”

  “我大叫一声,用力扒开眼睛上的手。这一眼看去,却吓得魂飞魄散。”

  宁程的声音骤然凄厉起来,脸上痛苦到扭曲:“……师兄另一只手,握着应悔剑,无声插入了自己的胸膛,然后又一拔,剑刃离胸,热血汹涌喷了出来。”

  元清杭和宁夺双手骤然握紧,心里惊骇无比:宁晚枫竟然……是因为听到元佐意身亡,才决定自杀的吗?!

  想着这背后的隐约深意、惨烈无望,两个人都是心旌动摇,微微恍惚。

  可是宁晚枫的遗骸,又是怎么和元佐意一起,出现在万刃冢的呢?

  好半晌,宁夺才低哑声音,问道:“然后……师父您,是看着他离去的吗?”

  宁程眼中含泪,痛苦无比地道:“是。我亲眼看着师兄的血一点点流尽,任凭我再怎么施救、怎么给他喂药,师兄的身子还是一点点冷了下去。我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悔恨莫及,心里迷糊地想,假如我不是骗师兄说元佐意死了,师兄是不是就不会自杀?……”

  “我哭得悲痛欲绝,差点昏倒过去,可忽然地,就听见外面一声巨响。一行踉跄的脚步声从远到近,闯进门来。”

  “我一抬头,惊得差点跳起来——来的人是位俊美青年,面容凌厉桀骜,一身玄色长袍,浑身浴血,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阎王一样。”

  “他手中一柄妖刀已经碎去了半边刀刃,而他的一条手臂,也不自然地垂着,像是完全断了。”

  “我虽然没正面见过他,却也第一时间猜到了他是谁。正想拔剑冲过去杀他,可他却轻轻一挥手,把我击倒在一边,然后踉跄扑过来,抱住了地上的师兄,久久不动一下。”

  “我在旁边看着他这样紧紧抱着师兄的身子,两人的血混在一处,又恨又气,不停破口大骂:是你害死我师兄的!是你囚禁他折磨他,现在又来惺惺作态!”

  “他却一直浑浑噩噩的,不知道是伤势太重,还是被师兄的死打击到,我趁他不备,从边上一剑刺去,嘴里骂道:我师兄死了,在地下都会恨你的!……”

  “他头也不回,举起手中那柄残刀,随意挡了一下,我就又被他击飞出去,浑身剧痛。”

  “他慢慢转过身,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凶残冷厉,像是要活吞了我一样,缓缓道:他是怎么死的?”

  “我恨不得狠狠刺伤他,就说:他听说你杀戮无数仙门中人,还伤害他师尊,觉得内疚,就自尽了!他说死前吹笛子叫你来见他一面,好劝你别造杀孽,你也不来!”

  “元佐意闭了闭眼睛,脸上神情似癫似狂,看着我,又狠狠道:你是谁?”

  “我看他那神情,大概下一刻就要杀我,把心一横,说:我是他师弟宁程,你记住这个名字,以后我死了变成惊尸,也要杀你的。”

  “他好像怔了一下,半晌喃喃道:你是他那个小师弟啊,……他时常向我提起你的。我不杀你。你走吧。”

  “我哪里肯走,只接着道:我要带我师兄的遗体走,你把他锁链解开!”

  “他扭头看看师兄身上的灵力锁链,脸上好像也露出了极为痛苦的神色。他手中妖刀斩下,那锁链火光四射,顿时从中断开。”

  “下一刻,他没把师兄的遗体还给我,却忽然长啸一声,断断续续,像是也已经是强弩之末。”

  “他踉跄起身,将师兄冰冷的尸体抱在怀里,站在了窗前,看着外面碧绿湖面,道:你说得对,是我害死了他。我对他做了那么多不好的事……他死前都怨恨我,我知道的。”

  “他轻轻咳了几声,鲜血在他脚下洼成一摊,不知道是师兄的,还是他身上的。他又道:可没人能带走他,他既然骗了我,就要骗我一辈子。”

  “说完这句,他忽然纵身跃起,向着窗前湖面跳下。”

  “片刻后,波平浪静,一切都渺无踪迹,”宁程疲倦地道,“再后来,任凭魔宗的人和我暗暗找寻多年,却再没人见过他们。”

  自此之后,人间再无应悔剑,也再无斩虹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