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渊完全没想到这个商朗也对他出手,这一惊,远比刚才那个厉害。眼前红虫嘤嘤作响,立刻附上他身体。

  那毒虫不知道有什么玄妙,商渊肌肤已经硬如金石,却依旧能刺进,死死吸血撕咬。

  商渊猛地举起手,向自己身上狠狠拍下,那些毒虫一只只立刻横死,可却像跗骨之俎一样,口器依旧深深扎在他肌肤中。

  商渊猛地一弹肌肤,无数细细的血雾从身上喷出,终于带着那些虫尸纷纷掉落。

  四周一片寂静,先前撒出毒虫的那个商朗已经趁乱跑开,商渊晃了晃身子,只觉得眼前变得更加猩红,视线中,一切都叫人焦躁恍惚。

  平时本就敏锐的神识里,似乎有更多杂音被放大,四周到处是依稀的喘息声、微微移动的脚步声、槐树树叶的沙沙响声,甚至地上那些垂死毒虫的簌簌声,都清晰可闻。

  他静立在那里,心中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是刚刚捏爆了五位高手的金丹,掠夺的太多,以至于对神识的滋补太过,出现了短暂的幻觉?

  ……不然,哪来两个商朗?他们好像都完全没有破绽,相貌毫无瑕疵。

  不对,再这样下去,一定还有什么会不受控。

  他慢慢移向墓园一边,忽然气沉丹田,厉声高喝:“宁程?”

  墓园里无人应答,商渊正要再叫,忽然,他的身后响起了一声极轻的语声:“师尊,小声。”

  宁程手执长剑,静静立在一排墓碑下,目光幽幽:“师尊,别暴露位置,以免他们针对您布局。”

  商渊点了点头。纵然再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可这如同蚊蝇一样无孔不入的骚扰也足够叫人心烦意乱。

  他他缓缓晃头,只觉得眼前更加猩红,忽然问:“四下为何到处是红雾?”

  宁程似乎吃了一惊:“没有啊,师尊。天色清白,一片润朗。”

  商渊大吃一惊,用力揉了揉眼,心里一沉。

  宁程忽然道:“师尊跟我来。”

  商渊只觉得呼吸越发郁燥,心里也知道情形不对,紧跟在他身后。

  穿过一排排墓碑,墓园的角落里,一间孤单的小木屋静静伫立。

  宁程在前面打开木门,恭敬道:“这是墓园值守弟子以前晚间休憩之地。”

  商渊阴沉沉踏入。

  小木屋里,一片简陋,地上一道血痕跃入了眼帘。

  商渊一皱眉,红色视野中,只觉得那血痕尤其刺目:“这是什么?”

  宁程仿佛毫不在意,淡淡道:“哦,前几年术宗大比,有具惊尸不知怎么跑了出来,惊扰各家仙宗弟子,还杀伤无数。”

  商渊目光微沉:“我出关后,怎么没听说?”

  宁程道:“小事一桩,不值得惊动师尊。对了,那惊尸生前是金丹高手,死后怨气不改,当时夺儿怀疑他用的是我们苍穹派的招式。”

  商渊猛地一震,抬头看向他:“什么?”

  宁程道:“夺儿当时深夜前来这里探坟,想查一查是谁。结果没有查到,反倒在这又发现了守墓弟子的尸体。”

  他剑尖轻指地下陈旧血迹:“也不知是谁,为了灭口,将这小弟子杀了。”

  商渊默默不语,身上似乎有种奇异的威压慢慢散出来。

  他缓缓道:“那你觉得……那惊尸可能是谁?”

  宁程神色似乎有点茫然:“或许是苍穹派历代亡者中的一个?”

  商渊垂下眼帘,不再出声,头顶青气忽然慢慢升起,小小元婴出现其中,脸上半边灰黑,半边浅金。

  浅金色和灰黑色不断变幻,衬得那元婴幻像如同鬼魅,毫无仙家气象,却像是邪魔将成。

  宁程望着闭目打坐调息的商渊,目光奇异。

  他悄悄靠近了窗户,向外面无声地比了一个手势。片刻之后,远处的墓碑上,一只黑色的傀儡鸟无声飞起。

  ……

  元清杭猫着腰,躲在数里外一棵树后,正要向身边的少年们继续布置,忽然之间,心底就是一悸。

  他身边的一群少年也都同时毛骨悚然,缩了缩脖子:“什、什么东西?……”

  元清杭死死盯着远处,目光落在那些颤动不休的墓碑上,忽然轻喝一声:“快,受伤的把血涂满全身!”

  众人早就对他言听计从,不问缘由,一个个纷纷动手,有人急叫起来:“我没受伤啊,怎么办?”

  元清杭一把抓过他,粗鲁地用自己身上的血迹劈头盖脸帮他涂抹:“团结友爱,互帮互助!”

  片刻后,一群少年都变得鲜血淋淋,恐怖至极,元清杭急叫:“待会儿邪祟出土,剑宗和药宗的弟子不要逞强,分组跟在术宗弟子身边。”

  他扭头看向那些挑出来的术宗弟子:“我教你们的咒语记得不?”

  一群人战战兢兢:“记得……又好像有点忘了。”

  元清杭做出恶狠狠的表情:“忘了就得死!”

  随着他的话音,墓园里无数棵槐树的树叶开始无风自动。

  一排排墓碑的震动剧烈加重,泥土纷飞,那些槐树的根茎一条条狰狞地伸出地表,顶起了地下的无数棺木。

  浓厚的邪气忽然铺天盖地,呜咽的异声从那些腐朽的棺木中发出,整个墓园里,就像是陷入了一个异常的时空。

  忽然地,一具具棺材争先恐后地从地下立起,“砰砰”声不绝于耳,棺木板材炸开,一具具腐朽多年的陈尸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饶是已经有了准备,一群少年依旧忍不住齐齐尖叫了一声。

  元清杭急叫:“鬼哭狼嚎什么,它们就喜欢寻着人气和人声!”

  果然,四下人人屏气息声,只有这边动静大,整个墓园里的惊尸,立刻齐刷刷向这边扭过头。

  有的陈尸是前世大能,已经有了百千年死期,只剩下一身散着莹莹宝光的尸骨,还有的年代不够久远,身上甚至还挂着尚未腐朽的血肉,

  能埋在这里的,起码都是苍穹派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普通的外门弟子,死后根本没资格进入。

  一具具残骸从地下鱼贯而起,不知道受了什么邪术指使,茫然四顾后,提着陪葬的生前宝剑,竟然向着发出声音的这边涌来!

  一群少年吓得牙齿咯咯发抖,有人忍不住小声吸气:“别、别掐我。”

  常媛儿满脸血污,死死掐着李济的胳膊:“商渊不可怕……呜呜呜,这些才可怕。”

  元清杭小声道:“都闭嘴,散开。”

  众少年赶紧分成多个小队,依次散开,十几个术宗弟子脸上早就被元清杭用磷粉画成了骷髅模样,此刻强忍惊怕,各自将剑宗和药宗的同伴护在身后,口中默念元清杭刚教的符咒。

  数具腐尸率先奔到了近前,面对着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却不知怎么,脚步迟疑下来。

  那些涂抹的血迹闻起来像是同类,而那些术宗少年念出的咒语,更聚拢了四周的重重邪气,包裹着活人,一时之间,这些理智尽失的惊尸竟被迷惑了过去。

  一群少年大气也不敢出,生怕阳气吸引了惊尸注意,只听得四周槐树叶簌簌抖动,惊尸越聚越多,一个个拖着邪气重重的生锈宝剑,在地上划出一声声刺耳的刮擦声。

  好半晌,最近的一排惊尸一无所获,终于慢慢拖着剑,转身向别处奔去。

  常媛儿看着他的身影,忽然鼻子微微一酸,轻轻抽泣起来。

  李济正是负责保护他们这队人的术宗弟子,扭头看了她一眼,悄悄挽住了她的手。

  两个人的手心全是涂抹的血迹,黏腻肮脏,可是这样握着,却凭白添了无尽的勇气。

  李济低低道:“他不会有事的。你看,他带着大家,遇到多少次离奇艰难的事,哪一次,不是都逢凶化吉?”

  一群年轻弟子也都怔怔的,望着元清杭那道清瘦挺拔的背影,有人沉默半晌,才轻声道:“对,他一定可以吉人天相的。”

  ……

  元清杭无声缀在尸群身后,看着它们的去向,心里一阵发沉。

  年轻晚辈们毕竟修为弱,稍加掩饰,便能盖住活人气息,可是那些修为卓绝的仙君长辈,体内金丹精纯,散出的阳气根本就遮盖不住。

  除了术宗大师懂得自保外,那些剑宗和医修们,越是修为强悍,只怕越是容易被尸群作为目标!

  果然,前面忽然亮起一道剑光,一位剑宗的掌门面容铁青,终于挥剑砍向了身边第一具惊尸!

  那惊尸身上已经只剩下森森白骨,手中的长剑也生满了铜锈,可挥舞之时,却依旧快如闪电,带着生前保留的残存记忆。

  一瞬间,那名掌门已经和那惊尸过了数招,霍霍剑光对着森森鬼气,激烈无比。

  四周的惊尸一听见动静,纷纷一侧身,全部齐齐向他袭去。那人在尸群中连连怒吼,不一会便已经力尽难支。

  元清杭心中大急,手掌一扬,数道硫磺火符飞上去,正贴上那人身边几具惊尸面门,顿时将白骨腐蚀得“滋滋”作响。

  旁边一个老者也杀到,一把驱邪符四处纷飞,正是宇文瀚。

  他一边激战,一边看向元清杭:“你伤重,快点出去,这里有我在呢。”

  元清杭和他之前隔着一群惊尸,轻声笑道:“爷爷在这,我和你一起。”

  这一声爷爷叫得宇文瀚热泪盈眶,长叹一声。

  这里的惊尸何止百千,全是苍穹派历代的高手,死后的陪葬物中,更是不乏随身的本命宝剑。

  虽然大多数生前没有怨气纠结,可是埋骨地下多年,忽然遇到这极其诡异邪门的御鬼术,所用的剑招和修为,甚至不逊色生前多少。

  不一会儿工夫,就有人忽然惨叫一声,被一具惊尸手中锈剑划中了胸腔。

  一股邪恶无比的阴气顺着剑锋,流入他伤处,鲜血还没来得及流出,就被封在了胸口。

  五脏六腑瞬间被阴气腐蚀,变成了黑洞洞一个豁口,他对面的惊尸眼眶中绿芒一闪,伸手掏出了他的内脏,挥剑切碎……

  元清杭急叫:“不能这样打,没机会的,要布大型的驱邪除祟阵!”

  宇文瀚脸色犹豫:“怕来不及!”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那才是最好的应对,可是要对付这么多凶悍的邪祟,起码要动用金丹中期以上的术宗高手。

  而现在,术宗高手正是迎战惊尸的主力军,一旦他们离开,这里的剑宗和医修们,只怕会立刻陷入被屠杀的危机。

  元清杭快速道:“来不及也要做,总好过这里苦耗。爷爷你带人在这里先撑着,我去布置,我每叫一次,您就安排一个高手过去!”

  宇文瀚咬咬牙,心中万般担心,可也知道不该瞻前顾后,道:“好,你去!”

  元清杭身子游鱼一般,带着浑身污血,顺滑无比地钻出了惊尸群,飞奔向外围。

  跑到正西方一块巨大墓碑前,他伸手拔起旁边的催长槐树,带起下面的根茎,上面一张血红的符篆赫然在目,而旁边,是一张明黄色的符篆,正紧贴着它,正是元清杭发现后,悄悄种下的。

  元清杭手指轻点,在上面画了一道血符,重新将两道符一起贴在墓碑上,高声大叫:“来人!”

  灵武堂的李堂主奋力从惊尸群里杀出来,奔到他面前,草草一看那符篆,就忍不住攒了一声:“好孩子,不愧师出姬半夏,好修为!”

  他站在墓碑前,不等元清杭解释,手中灵力源源不断灌去。

  元清杭见他懂行,来不及寒暄,立刻马不停蹄,向另一个方向奔去,依法炮制,片刻后又大叫一声:“再来个人!”

  又一名术宗高手厮杀出来,接管了下一个方位,不多时,已经有五处方位有人把守,源源不断的灵力灌入各自手下的墓碑。

  随着他们全力施法,各处外溢的阴邪之气悄然聚拢,几个方位附近的阴槐树叶也开始肉眼可见地开始枯萎。

  元清杭奔到南边,再叫一声,可这一次,人群中奔来的,却是宇文瀚。

  元清杭一愣:“您?……”

  宇文瀚急喘着跃到他面前,简短道:“没人了!”

  元清杭猛吃一惊,宇文瀚说没人了,那意思就是说,术宗金丹中期以上的高手,真的没有再多的了。

  可这术法大阵需要修为相当的高手在一起才能布成,任何一个短板出现,不仅会功亏一篑,那块短板更是会引来群鬼的疯狂攻击,比任何人都危险!

  众人默默无语,几个人灌注灵力的手也缓缓停住。

  就在这时,旁边的墓碑后,却有个声音哑哑地响起。

  “……我试试。”

  元清杭一回头,正看见一张商朗的脸。

  那人抬起头,静静看着他:“脸面都不存了,死又有什么好怕的?”

  元清杭猛然一怔。

  盯着那张脸,望着那双原本该阳光灿烂的眸子,他终于认出了那是谁。

  “商公子……”他艰难地开口,“对不起。”

  商朗再不答话,飞身跃向远处西南位。

  他一身雪白衣袍衣袂纷飞,衣角上,两朵赤霞云朵隐约翻飞,有着少年最后的骄傲和意气:“来吧!”

  八个方位上,灵力混着各人的精血,全力灌入。

  四周的阴槐树瑟瑟发抖,无数根茎枯萎断开,旁边的棺木棺盖大开,似乎在等待着里面的尸体重新归位。

  那些惊尸似乎也都感觉到了这巨大的危机,不约而同,停住了攻击,有几具最先反应过来,恶狠狠向着西南位急奔而去。

  那里的压制感最弱,也没有它们惧怕的术法气息!

  转眼之间,商朗身边已经围上了一群惊尸,挥动着摧枯拉朽的锈剑,向他当头斩去。

  商朗怒吼一声,左手护阵,右手“炽阳”剑快如风雪,一剑剑迎向凶残的惊尸。

  元清杭早有准备,手中银索飞出数百米,迎面缠上商朗手腕:“接住!”

  他随手在自己手腕一划,一股浓郁的精血顺着银索灌入,直奔商朗手心。

  强大的驱邪术转瞬即到,围在商朗身边的惊尸齐齐退后,可随着元清杭手上血流越来越快,他自己身边的驱邪气息却忽然骤弱。

  他附近,几十具凶尸转过头,空旷的眼窝中闪着鬼火,齐齐转向元清杭,一双双利爪、一道道残剑,一起挥向了他。

  大阵即将布成,此刻躲闪离开,一切即将前功尽弃。

  宇文瀚怒目圆睁,高喊一声:“躲开!”

  可元清杭却没有动。

  他的脚下像是生了钉子,死死地钉在原地,用尽全身力气,将最后一股精血打入墓碑:“成!”

  ……

  大阵血气四溢,棺木齐齐打开,可他身边的那几柄残剑,也终于斩下。

  就在这时,元清杭身后的正东方,却有一道金光轻轻闪过。

  仿佛是早晨初生的朝阳,透过凌晨的重重夜色,投进了这恐怖人间。

  剑势小心到了极点,像是生怕自己这一剑碰伤了最珍惜的人,那剑光如轻风,又如雪片。

  柔和中带着无穷杀机,冰冷中藏着万千柔情,一斩而下,贴着元清杭的身体,挥向他身边的凶残枯尸。

  无数根白骨转瞬在金色剑芒下化成了片片,扬上半空。

  漫天枯骨粉末中,一道白衣身影飘然落下,伸手接住了摇摇欲坠的元清杭。

  久违的臂膀紧紧抱住了他,一双清澈莹然的眸子中似乎没有什么情绪,又似乎满溢到无法直视。

  “抱歉……来迟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