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怔出了一会儿神,他忽然方寸大乱,一把抓住了姬半夏的衣袖。

  “姬叔叔,我错了,我不该叫他一个人走。”他喃喃道,心里像是有钝刀在慢慢切割,“他没有我,真的会死。”

  他忽然又松开姬半夏,一个人在山坡上胡乱转着圈:“不不,这里一切的事,我都不管了……我要去万刃冢。”

  姬半夏沉默半晌,道:“你不管这些事,我自然没意见。但是你要进万刃冢,还是死了心吧。”

  元清杭急道:“为什么?”

  姬半夏道:“厉红绫已经试过了,她都进不去。传送阵口有元宗主最后留下的封印,宁夺能进去,是因为……”

  他脸上肌肉微微抽搐,似乎很不愿意承认:“是因为元宗主的封印感觉到了应悔剑的气息,才得以通过。”

  元清杭一怔,低头去看自己的黑金白玉扇,急切道:“我的扇子上有我舅舅自己的刀意残片,应该也能放我进去吧!”

  姬半夏冷道:“不会的,感觉到来自妖刀斩虹的气息,只会叫残留意志混乱,会自我排斥,你不懂吗?”

  元清杭心里一片混乱,咬着牙,半晌忽然咬牙切齿道:“他没事的。他一定能吉人天相,安全出来!”

  他又道:“上次在地下暗河的山腹里,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前去冒险,最后不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姬半夏淡淡道:“所以你信他,就只能在外面等着,无论他出不出得来。”

  正在说话,远处走来几位年轻的仙宗弟子,李济和常媛儿走到近前,先向姬半夏施了一礼,才道:“元少主,几位族中长辈叫我们来问问,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元清杭望了望远处,数十家仙宗门派各自分了地方休憩,凌霄殿和神农谷离得远远的,一副血海深仇的模样,宇文瀚身边则没带几个人,正孤零零歇在一棵大树下。

  宇文离已经正式站队,所有人对宇文家的态度也变得仇视起来。

  虽然不能说一团散沙,可也绝谈不上铁板一块。

  元清杭在心里叹了口气,打起精神,举步走到仙宗人群中。

  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密切关注,见他过来,几乎所有人都将视线投了过来。

  各人的目光,也是各种复杂。

  有的充满希冀,有的微带疑虑,也有的因为以往和魔宗冲突中有过重大伤亡,看过来的眼神已经变成了防备和狐疑。

  陈封背着手,站在一片林荫下,神色说不出的古怪。

  以前他独子失踪,迷雾阵的疑凶正是魔宗,他心中痛恨,在各种围剿魔的战斗中,凌霄殿一直冲杀在前。

  现在虽然杀人嫌疑落在了厉轻鸿身上,可厉轻鸿那时候依旧在魔宗听命,魔宗是不是在背后授意他暗中杀害仙宗弟子,也是未知数。

  更何况,厉轻鸿回归神农谷后,整个木家就背地里和魔宗纠缠不清,刚刚那几个暗中隐瞒救下的魔修,就是明证。

  可偏偏,眼前这个他一直痛恨的魔宗小少主,却亲手救了他一命。

  若说完全没有所图,仅仅就是菩萨心肠、侠肝义胆,他却是怎么也不信的。

  元清杭淡淡冲着诸位宗主掌门点了点头,不卑不亢:“诸位,我也知道不少人和魔宗之间有过血光之战,甚至有私人大仇。”

  元清杭淡淡道:“哦,你觉得我千辛万苦,是为了什么?为了把你们困起来,打包送给商渊吗?”

  那位宗主咬咬牙,道:“总不是为了仙道苍生,为了正道侠义。”

  元清杭忽然笑了笑。

  他本就生得极为好看,一双眼睛更是神采奕奕,内有星光,这样傲然一笑,更衬得他眉目如画,神态睥睨:“我说是,你也不信啊。”

  他想了想,怅然道:“不过你说得对,我的确不是为了那些。我只是为了一个人。我得帮他守好这苍穹派,帮他护着他那些可怜的师兄弟们。”

  他摇了摇头:“像上次迷雾阵,一出来就看到他的小周师弟惨死,虽然他嘴里不说,可是我知道他心里有多痛苦难过。这种叫人愤怒的事,再也不能再发生了。”

  他虽然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可所有人都默默无言,心里浮出了一个俊美少年的脸。

  在这位魔宗小少主百口莫辩、各种污名加身时,那位仙宗的剑修天才,也曾身负长剑、一个人独自上门拜访各家,不畏冷眼、不计名节,一直在帮他辩解。

  甚至在澹台明浩和这小魔头开战时,一声不响地站在了他的身边,不惜和所有人拔剑相向。

  忽然,有人愤愤道:“你明明在山崖上一剑重伤了他,宁小仙君也是因此而觉得没脸见人,才黯然离开的。你现在又说什么为了他,不是笑话吗?”

  说话的人是位极年轻的剑宗弟子,平时也和宁夺说过几句话,对他甚是推崇敬佩,现在看着元清杭,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元清杭冲着他微微一笑,倒也不生气:“你们信与不信,根本不重要。”

  陈封站在远处,缓盯着元清杭,道:“好了,强敌当前,仙魔双方的恩怨先放一放。要对付商渊,还要大家先放下成见。”

  元清杭欣然点头:“我们魔宗可以保证,在这大阵内,绝不主动挑衅冲突。真有什么深仇大恨,出去后再自己解决。”

  木安阳在一边,首先表态:“我们神农谷和魔宗本来是血海深仇,现在也可以保证互不侵犯。”

  剩下的诸家深知其中利害,也都纷纷点头。

  元清杭这才道:“我刚刚也说了,这大阵防御力很高,大家暂时在这里很安全,不用急着脱身妄动。”

  常媛儿的父亲皱眉道:“一直困守,也不是办法。”

  元清杭摇了摇头:“不。时间站在我们这一边。”

  他眼睛中,隐隐有光芒闪烁:“商渊身上,一定有什么破绽。他急着连杀这么多人,诸位不觉得奇怪吗?”

  木嘉荣急切道:“奇怪什么?不外乎是杀人夺丹,吸收别人的灵力为己用,修炼了什么邪法。”

  元清杭道:“假如不能持续,会怎样呢?”

  木安阳忽然道:“我隐约觉得,他脸上的肌肤和气色,一直在变化。有时候显得幼嫩如婴孩,有时候又好像是忽然衰老些。”

  旁边的人纷纷茫然道:“有吗?”

  元清杭道:“有。”

  商渊的这种异状其实并不明显,但是木安阳和他这样的厉害医修,本就善于望闻问切,一看之下,便能感觉得出来这种细微变化。

  厉轻鸿站在一边的阴影中,忽然道:“假如不能一直吸收别人的金丹灵力,他会一直衰老下去吗?”

  这话一出,不少人全都悚然一惊,心头豁然开朗。

  “对!商渊十几年前就困在金丹大圆满多年,已经有数百岁,天人五衰的迹象越来越明显。”有人喃喃道,“现在这苍龙诀虽然帮他突破了元婴,可会不会境界不稳?”

  元清杭淡淡道:“只怕不仅仅是不稳,甚至随时可能崩塌。所以着急的是他。”

  宇文瀚远远站在树下,缓声道:“着急的人,就会容易出破绽。”

  元清杭恭敬地看着老爷子:“所以我们只要等着就好。”

  ……很快,白天在忙碌的救人疗伤和商量切磋中过去,密林中,到了晚间。

  一轮明月升上半空,挂在树梢之中,寂静无声地照耀着千重山。

  各家分别找了适合休息的山洞和背风的树荫歇下,甚至有的门派储物袋足够大,还带了帐篷和寝具来。

  霜降端着几碗香气四溢的肉粥,走到一堆篝火边,恭敬道:“忙了一天了,几位也吃点东西吧。”

  篝火边坐着三个人,元清杭,姬半夏,还有宇文瀚。

  元清杭埋着头,手中拿了一张牛皮纸,上面密密麻麻画了不少点和线,心不在焉摆摆手:“好。你先放着。”

  霜降凑头过来,忍不住好奇道:“几位术宗大师在研究什么呀?”

  姬半夏道:“这防御阵又不是无懈可击,术宗高手的话,迟早找得出攻击的办法。”

  宇文瀚脸色微沉,又是羞惭,又是担忧。

  商渊不擅长术法,可是外面还有他那个狡猾机智的孙儿。

  而宇文离的术法修为,在年轻一辈中,已经是顶级的人才。

  元清杭装作看不见老人的窘迫,揉了揉微微跳痛的太阳穴,指着牛皮纸上几处:“我和宁夺上次御剑在山峰上空巡视时,看到了这几处阵眼。我当时觉得不对,就在附近埋了些反制的阵旗。”

  商渊不懂,也看不出破绽,可是宇文离呢?

  宇文瀚咬牙:“我待会儿亲自去,把这里的阵眼隐蔽起来。另外,在附近布些伪装的假阵眼,引诱敌人来攻,消耗他们的精力。”

  姬半夏点头:“我再去加几个鬼阵,叫踏进的人先损伤大半。”

  元清杭忽然想起一件事,皱眉道:“宇文前辈,最近有个人一直在您孙子身边。我现在才知道,他就是百舌堂堂主,您可知道,他和你们宇文家有什么渊源?”

  宇文瀚茫然道:“不曾有过,他为什么帮离儿?”

  元清杭心中疑云重重:“所以我才问您呢。以我几次和他打交道看,他不仅对你们宇文家很是友好,另外,他似乎也很精通术法,一身瞬移术极为精妙,是我平生仅见。”

  宇文瀚眼中竟似有一瞬间的震惊,迟疑道:“瞬移术?……”

  元清杭精神一振:“是啊,您认识什么人,擅长此术吗?”

  宇文瀚目光怔忪,半晌却摇了摇头,神色异常难看:“不……现在没有了。”

  山林之中,夜风推送着阵阵林涛声,月色虽然明亮,可悠悠天地中,这数百人也像是沧海一粟,显得微不足道。

  神农谷众人找了一处背风的山坡后面,布起了好几个大帐篷,分别睡在了里面。

  神农谷一向富庶,平时光是出售各种灵丹妙药,都是财源滚滚,日常用度固然精致,就连外出,也都有弟子带着各种精美用具。

  帐篷乃是灵兽毛皮所制,防风严密,厚实坚固。

  到了后半夜,四周的人都已经入睡,可其中一个帐篷,却掀起了一个小角。

  一道清瘦的黑色身影悄然蹿出,四下辨认了一会儿,无声没入了黑夜。

  沿着山林,他很快摸到了最外边的大阵边缘,迎头撞上了无形的屏障。

  他毫不迟疑,掏出身边那柄寒光四溢的匕首,狠狠冲着面前的屏障刺下!

  匕首仿佛刺上了一张滑溜溜的软皮,瞬间歪了方向,竟是毫无建树。

  他也不气馁,看准了一处,举着匕首,狠狠一刀刀重复刺下……

  屏障虽然坚固,可是他那把屠灵匕首却邪门得厉害,刺了数十下,终于,似乎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鸣响。

  他大喜,正要加力戳刺,身后却忽然掠过一阵阴风。

  一道人影无声无息立在他身后,举手擒住了他的手腕,将他重重摔在了地上。仟仟尛哾

  厉轻鸿在地上打了个滚,正要爬起来刺向来人,可一抬头,却忽然愣住。

  姬半夏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冷冷看着他:“来啊,怎么不刺我?反正你也把庭安的胳膊都卸了,也不差对我来一下。”

  厉轻鸿身子发抖,眼中露出微微的恐惧,一言不发。

  姬半夏冷笑:“看在清杭面子上,我都一直忍着没动你。可你现在在干什么?弄坏防御阵,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厉轻鸿死死抿住嘴唇,忽然嘶声道:“我不是要破坏大阵,我只是想出去!”

  他忽然趴在地上,重重冲着姬半夏磕了一个头:“右护法,求您帮帮忙,我要出去,您帮我偷偷打开一下!”

  姬半夏凝视着他,眼中又是气恨,又是怜悯:“你疯了,要去救治商朗?他不过是和你认识短短时日,你干什么对他这么掏心掏肝?”

  厉轻鸿只重重在地上不停磕头,却不说话。

  姬半夏怒道:“死就死了,苍穹派有什么真好人吗?商渊是他爷爷,宁程是他师父,他说不定也是个坏坯子呢!”

  厉轻鸿嘶声道:“他坏也好,傻也好,我都不管。我只知道,他对我好。”

  姬半夏嗤了一声:“他那样的天子骄子,从小就朋友环绕,自然是习惯对所有人好。”

  厉轻鸿呆呆怔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没关系。他现在身边没朋友了。”

  姬半夏一时语塞,盯着他的头顶乌发半晌,恨恨道:“一个一个的,都和仙宗的人搅在一起。清杭这样,你这个蠢货也这样。呵呵,跟着小少主什么都没学到,倒是传染了一腔痴傻。”

  他手掌一抬,反手按在身边一处隐藏的阵旗上,怒道:“滚吧,死在外面,别后悔就好。”

  厉轻鸿猛地跳起来,看着面前骤然裂开的一道缝隙,颤声叫:“多谢右护法!”

  翻身跃出,他的身影瞬间消失在缝隙里。再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阵外。

  山道崎岖,他拔足狂奔,不多时,终于来到了苍穹派所在。

  熟门熟路地绕过巡逻弟子,他潜入了商朗居住的小院。

  半边厢房是宁夺的居所,如今早已空空如也,满室清冷。而另一边,却有小弟子昏昏沉沉守在房间外。

  他手一扬,一股无色青烟飘去,那小弟子立刻倒下。

  悄悄推开门,他一步步靠近了床边。

  掀开床幔,床上商朗的脸露了出来。

  原先英朗的脸好像一天间就瘦了下来,面色苍白憔悴,气息微弱,胸前缠着绷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