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之后。

  连绵的千重山脚下,几个穿着剑宗服饰的年轻弟子正沿着山路巡逻,小心翼翼。

  远处是无边密林,大白天的,里面依旧墨色暗黑,隐约有幽沉的野兽吼叫传来。

  前面的两个弟子并肩而行,小声抱怨:“我们堂堂凌霄殿,从来都是号令别人,如今被安排来巡苍穹派的山,真是不知所谓。”

  “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形。”他身边的人紧张地看看四周,“以前剑宗中,凌霄殿和苍穹派两足鼎立,我们殿主资历辈分还高过那位宁掌门,可现在呢?”

  旁边的几个弟子都不言语了。

  自从商渊出关,又显示了绝顶修为后,已经正式凌驾于众仙宗之上,就算是他们殿主陈封,也不敢对那位恐怖的元婴高手有半点不敬。

  别的术宗药宗各家,更加对那位商渊敬畏得厉害,所有安排,莫有不从、

  “可苍穹派这是要做什么呢?”终于,有人还是忍不住,拿剑狠狠劈向身边草丛,“不仅动用了封山大阵,说是要严防魔宗进犯,还号令诸家听命,在各处巡逻,不准进出。”

  “是啊,这么多仙宗中人都被困在这里,这到底是防魔宗妖人,还是防着大家呢?”有人愤愤道。

  “嘘——小声!”他身边的人立刻紧张道,“严防死守总是没错的,这些天陆续又有人死在迎宾雅舍里,我们大师兄也陨了,你不怕么?”

  几个人想起前两天那些新死者的凄惨死状,全都打了个冷战。

  原先是后山的闭关室有人暴毙,现在已经发展到迎宾雅舍也不安全了,谁又不人人自危?

  魔宗的那位小少主兴风作浪,却最终死在千重山的万丈深渊里,魔宗中人恨意滔天,虽然没有发动大规模攻势,可暗中潜入,已经是明摆着的事。

  那两位左右护法,一个擅长奇毒,一个擅长鬼阵,不明着现身,却暗中痛下杀手,只要对付的不是大宗师,剩下的晚辈弟子怕是迟早一个个死于非命。

  他们凌霄殿首先修炼苍龙诀的那位大弟子,也没有幸免于难。

  虽然没死在山顶的闭关室,却也在前天忽然死在房中。凌晨时分被人发现时,早已尸体冰凉,金丹不见,灵力枯槁。

  “再说了,又不是我们一家被号令,别的大宗门,哪一家不是都老老实实、听从调遣?”为首的师兄稳重些,眉头紧皱。

  “是啊。宇文家不仅听话,甚至跟着一起出人出力,分派任务呢,我瞧着,他们倒是积极得很。”有人嘀咕,“你们说,他们是不是害怕苍穹派势大,先示好攀附?”

  “反正宇文公子一向聪明机警,连他都看清了形势……”

  “对了,这样说起来,当初婚宴上,那魔宗元清杭指证他的事,总算可以洗清了——宇文公子也是倒霉,竟被莫名其妙栽了一身脏污。”

  一群人都有点莫名羞愧。

  可别说,当时他们也都在场,亲眼看了那场婚宴水幕,又听了宇文离一番似是而非的解释,甚至真的有点怀疑宇文公子有杀人嫌疑。

  可见所见未必为真,一切都有可能。

  山路渐窄,一个年纪稍小的弟子看了看远处那遮天蔽日的密林,胆战心惊地道:“师兄,我们回头吧。那边山深林密,万一有魔宗潜伏其中,我们这点道行可不够瞧的。”

  他身后的师弟急忙点头:“而且那边就是那位魔宗小少主坠尸之地。听说魔宗术法有不少邪门的,他死得那么凄惨,万一死后成了惊尸,又或者被他们魔宗的人制成傀儡……”

  “对对,你们说这些天莫名暴毙的人,忽然陈尸屋内,悄无声息,不是厉鬼怨尸作祟是什么?”

  随着他的话音,远方的幽黑密林中,忽然传出了一阵模糊的凄吼,声音沉闷却悠长,像是野兽,又像是鬼哭。

  众人全都身上一寒,急忙不约而同掉头向后,你追我赶,生怕晚了一步被什么追上似的:“快走快走。”

  正说着,众人头顶忽然闪过一片巨大阴影。

  一只凶猛的蛊雕扇动红色肉翼,急掠而下,庞大的身躯却灵活无比,四只蹄子在空中一踏,正狠狠踩上落后的一位弟子头上。

  随着一声惨呼,蛊雕利爪抓下,撕起了一块血淋淋头皮。

  众人大惊,手忙脚乱赶紧拔剑去迎击,可是蛊雕一击得手,早已冲回高空,远远地在空中俯瞰着他们,眼神颇是倨傲不屑。

  帮着包扎的一名小弟子讷讷道:“听说这种畜生特记仇,几年前仙门大比时,药宗比赛不是抓了不少蛊雕做考题么?自那以后,好像千重山里就一直有人被蛊雕骚扰袭击。”

  众人都不言语了,半晌有人恨恨道:“果然是不分青红皂白的畜生,那也该去找苍穹派的人嘛!”

  “畜生哪里认得仇人……反正这里出没的,都是复仇对象就是了。”

  “算啦,这只算是小的了,别看它挺大,在蛊雕群里只是幼年。要是遇到那些成年的,被一爪抓死的都有!”

  一群人忙活了半天,才将那受伤的师兄弟救治完毕,找了个力大的人背着,垂头丧气往回走。

  “对了,苍穹派现在到底怎么回事?”忽然有人问,“听说商老前辈的儿子商无迹腿脚已经好了不少,宁代掌门却还依旧主事?”

  有人挠挠头:“啊……这可搞不太清。反正现在号令诸家、安排事务,都是宁代掌门在做,他啊,现在可今非昔比啦。”

  “怎么说?”

  “大家都见过他的嘛,原先是多么和气有礼的一位仙君,现在却天天阴沉个脸,对诸位掌门平辈说话可不客气呢。”、

  为首的大弟子冷笑一声:“何止他,整个苍穹派几乎都修炼了那个苍龙诀,战力恐怕高出了整个剑宗一大截,难免都眼高于顶,盛气凌人呗。”

  他身边的一位弟子却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不过听说宁代掌门这样,好像是因为他那位心爱的弟子。”

  一说到这事,几个凌霄殿的弟子都忽然闭了嘴。

  默默在山路上走了一阵,才有人叹息一声:“那个宁夺啊,也是可怜。”

  “是啊,一直以来都被鬼迷了心窍,把个‘笑面人屠’当成好友,坚决不信眼前明摆的事实。你说,这人啊……是不是练剑练得糊涂了,一点人情世故也不懂?”

  “是啊,要不是最后被一剑穿心,恐怕还看不穿一切都是魔宗妖人布下的骗局。”

  几个人纷纷摇头:“幸好那魔宗小少主死前力弱,没能一剑要了他的命。”

  “对哇,剑伤距离金丹就差了那么一点点,还好只昏迷了一天,就被救了回来。”

  醒来之后,据说只在病榻上静静躺了一盏茶时分,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便立刻起身,向师父宁程无言拜别后,不知所踪。

  想必也是感到羞愧难言,无脸面对殷切长辈和敬重的师尊,索性暂时离开云游四方,待心情平复。

  毕竟天下人都亲眼所见,苍穹派最杰出、修为逆天的年少天才,被魔宗妖人当众羞辱嘲笑,临死前还差点被拉去垫背。

  ……

  他们身后,那只小蛊雕在空中盘旋了一阵,虎视眈眈望着众人背影远去,才得意洋洋地展翅一拍,隐入密林。

  千重山原本就是群山连绵,有灵脉埋伏在主山脉下,也有这种在边缘的偏远山脉。

  这片深谷密林就在千重山的后山悬崖下,距离山峰顶端极深,从山上望下去,就算是白天,也只能看见一片近乎墨黑的林木之顶。

  上面更是常年飘着浓雾和瘴气,和别处灵雾缠绕的灵山截然不同。

  小蛊雕落在林中,收了肉翅,沿着片片腐烂的植物叶丛,向中心急奔而去。

  林间暗不见日,只有极少的地方林木稀疏一点,才有点点日光射进来。

  更多的地方,则长着外面不常见的毒蘑和危险藤蔓,致幻的沼气和瘴雾处处都是。

  小蛊雕却像是早已习惯了这些东西,从容穿过片片黑雾,一直奔到了林中一片水泽旁边。

  水泽面积硕大,像是一个小型湖泊,上面浮着密密的不知名水藻,深碧片片,形状诡异。

  而水泽边上,长着一棵巨的大榕树,不知年岁几何,在这静谧密林中傲然耸立。

  无数气根雪白如同长须,垂入水泽之中,点点微弱的日光投在水上,金色浮光和碧绿水藻、雪白气根缠绕在一处,竟是外面见不到的奇异景观。

  小蛊雕跑到榕树下,仰头向树上高叫了一声。

  和方才对敌时的凶猛嘶吼完全不同,却又软又嗲,软绵绵的像是在撒娇邀功、

  一片寂静中,树上的密密绿叶丛中,垂下了一只手,懒洋洋向着树下挥了挥。

  皓白得近乎透明,形状优美,指尖夹着一枚小小的丹药,向下一扔。

  小蛊雕高兴地一跳,张嘴接住了那清香扑鼻的小药丸,咯吱咯吱咀嚼起来。

  远处的密林中,忽然传来了几声更加粗犷的吼声。

  “你爹娘叫你啦,还不快去?”树上传来一道清亮慵懒的声音,似乎有点有气无力,却带着笑意。

  小蛊雕也不理他,只自顾自地咀嚼完了药丸,才心满意足地一抹嘴,转身向着水泽跳了下去。

  它身子比前一阵又大了不少,这么一跳下去,扑腾起一片巨大的水花。

  无数水藻淋漓地披在它身上,它迷迷糊糊地伸出大爪子,扯下糊住眼睛的几根。

  躺在黏糊糊的水泽中,一股芬芳的奇异香味在水中幽幽传来,熏得它昏昏欲睡。

  打了几个滚,它懒洋洋地盯着远处发呆。

  忽然,远处跑过去一只小田鼠,它立刻瞪大了眼睛。

  身边的榕树上,却又传来一声怅然的语声:“看错啦,不是多多。”

  小蛊雕看清了那小田鼠的模样,顿时蔫了,身子扑通一声又坠回水里。

  “你的小伙伴在他爹身边呢。”树上的人悠悠道,一边说话,一边窸窸窣窣地,不知道嘴里嗑着瓜子还是坚硬的野果。

  小蛊雕仰头望着树上,也不知道听懂了几句。

  “他爹可宠它,天天给它一堆松果儿吃。”树上的人叹了口气,“我就怕下次再见,它的牙都被崩坏了——我虽然医术不错,可也不是个牙医。”

  无边密林里,只有一人一雕,在絮絮叨叨聊着废话。

  “哎,你说,他醒来以后想了半天,会不会想明白了?”树上的人悠悠吹了一声口哨,宛转悠扬,“毕竟我坠崖前吹过两次口哨嘛,别人不知道我是在唤你,他总该猜得到的,对不对?”

  小蛊雕听见哨声轻啸,忽然腾空而起,巨大肉翼倏忽展开,疾冲向头顶空中。

  巨大榕树中,一道身影急坠而下,发丝急舞,一束金环烁烁生辉。

  小蛊雕锐叫一声,准确地在空中接住了跌落的身影,得意洋洋地背着那人,在低矮的丛林中盘旋几圈,才又重新飞回树下。

  仿佛以前玩耍过无数次一样,熟练又精准。

  他背上的漂亮少年懒洋洋趴在踏背上,有气无力地托着腮:“他听到我叫你,大概会以为我俩一起跳崖脱身,却没想到我非要刺他一剑,又伤了自己。”

  他苦恼地撸了撸小蛊雕的滑溜溜的脖颈:“你说,就算他能想明白,可会不会还是气死我了?不然为什么独身一走了之,连个口信也不留给我?”

  越想越是丧气,他苦着脸:“你说怎么办?红姨和姬叔叔我都有把握哄好,可是他啊……我有点儿怕,怕这一次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