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一边捡了被宁夺挑上岸的小鱼,照例烤熟了,并排坐在岸边,吃了起来。

  “今天比昨天好像升得更高了不少?”元清杭抬起头,看向远处那雷霆飞瀑。

  宁夺点点头:“不错。”

  他望了望天边晨曦,开口问:“你是不是即将突破了?”

  元清杭笑嘻嘻一挺胸:“是啊,厉害吧?”

  宁夺目光温和,低声道:“神速。”

  元清杭斜睨他一眼:“比不得你。你随时都能突破了,苦苦压抑着呢。”

  宁夺目光平静:“就在明日吧。”

  元清杭轻轻叹了一口气:“好。”

  两个人在这里盘桓数日,四处打探,已经确定了一件事。

  出了这里,处处受到大阵压制;可只要在这小天地中,却灵气充沛、生机盎然,修炼比在外面更加容易。

  两个人一开始只是在那方静室内修炼,可是没过多久,却找到了另外一个更适合修炼的法子。

  外面这道瀑布,置身其中时,时刻身受巨力,不仅要努力相抗,还要想办法卸下水流的韧力,时时严阵以待。

  在这里练功,简直就是像是负了数倍于体重的沙袋练习长跑,待得越久,越是习惯承压。

  一旦离开瀑布,顿时身轻如燕,灵力运用也无比顺滑。

  这些天,两人更发现互相借力配合,往往能更加发挥战力,闲来无事,便这样日日一起在瀑布中修炼。

  山中空廖,杳无人烟,这样日日相对,不仅丝毫不觉得寂寞无聊,反而更乐在其中。

  可是再宁静的岁月,也终有尽头。

  元清杭找到的一些古代术法的片段,苦苦研究良久后,不仅受益匪浅,更是悟到了一些时空心法。

  元佐意在魔丹大圆满境时,便能通过这里强行脱身而出,他们两个人假如同为中期金丹凝实境的话,未必便没有机会。

  现在留给他们的选择,只剩下了一个。

  两人联手,同时突破,利用巨大灵力波动,撕开那个小一号的阵眼,强行穿过!

  元清杭凝视着这碧绿潭水、雪白巨瀑,喃喃道:“忽然有点舍不得走了,怎么办?”

  宁夺转过头,清澈眸光映着粼粼水色,眼底似乎有万千波光。

  他深深看了元清杭一眼,柔声道:“也可以再多住几年。”

  元清杭叹了口气:“外面有人该要急死啦。”

  另外,宁夺强行拖延突破的时间已经太久了,总是这样逆天而行,隐患良多。

  元清杭看了看身边的多多,又扔了一条过去,小家伙猛地跃起,一口叼住了。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扭头看向宁夺:“哎呀,我们好像还有一个赌约?”

  宁夺手中执着一条极细的木签,上面串了几条小鱼,闻言忽然一呆。

  半晌,他才慢条斯理地咬下一条鱼肉,口中含糊:“什么?”

  “咦,贵人多忘事吗?”元清杭一拍大腿,“大义凛然、孤身炸山,临走前那一晚?”

  他一把薅起小造梦兽:“它气你打我,冲你喷了一口气,不记得啦?”

  宁夺面向朝阳,道:“哦。”

  “我们当时打赌来着。”元清杭撸着多多的后颈,惬意地享受着毛茸茸的手感,“我说你晚上会做噩梦,你说它喜欢你,你会做美梦的。”

  宁夺低眉敛目,黑长鸦睫掩住盈透眸光:“嗯。”

  元清杭忽然凑过脸来,严肃道:“多多吐息,例无虚发。快说,做了什么梦?”

  宁夺一动不动,似乎没听到他的话,只自顾自地咀嚼着烤鱼。

  只见他俊美无俦的侧脸迎着朝阳,如玉的脸上映了霞光,有一丝微微的红:“……不记得了。”

  元清杭盯着他的脸,狐疑不已:“宁仙君,你是不是在撒谎?”

  打赌那么重要的事,怎么可能会忘。

  再说了,造梦兽的气息能介入人的睡梦极深,只要有恐惧、有所求、有欲望,就绝不会不受影响。

  宁夺躲开他的目光:“好像有做梦……但是记不太真切了。”

  元清杭精神一振:“我就说一定有!好吧,不记得梦境也是常事,可总记得氛围吧?”

  他笑容揶揄,道:“来来来,宁仙君,说说看?是快活呢,还是可怕?”

  宁夺像是哑巴了一样,紧紧闭上了优美的薄唇,一言不发。

  元清杭疑心大起,忽然凑近了他,看进他眼底:“干什么这么一副贞洁烈妇的模样?说一句是噩梦还是美梦,很难吗?”

  不说这句还好,听了这句,宁夺忽然站起身来:“我再去抓点鱼来。”

  元清杭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他衣袖:“不准走,一定是噩梦,我赢了?”

  宁夺手中剑鞘轻划,弹开他手指,掉头就走:“……当然不是。”

  元清杭跳起来,冲着他背影叫:“美梦?”

  宁夺走得极快,转眼已经跃到了潭水上,飘飘雪白衣衫被水面上清风吹动,犹如凌波仙人。

  他剑尖轻挑,将一条条金色小鱼挑飞向岸边,许久之后,声音遥遥传来:“也不是。”

  元清杭苦苦思索,忽然福至心灵,得意地哈哈笑出声来:“知道了,该不会是春梦吧!”

  远处,水面上忽然涌起滔天巨浪。

  有人好像忽然没控制好惊天剑意,剑势在水上荡起一排雪白水波,地动山摇。

  ……

  寂静的小天地中,两个人对面而坐,均匀吐息、

  氤氲的白色水汽在元清杭头顶蒸腾盘旋,一股灵力在他四肢中冲撞,犹如奔突野马。

  对面,宁夺原本闭目调息,感觉到他身上灵力波动,手腕伸出,食指点在了元清杭额头。

  一股浩大沛然的灵力绵绵灌入,元清杭体内激奔的灵力逐渐平稳,源源不断地汇聚在了丹田。

  丹田之内,一颗圆溜溜的金丹悬在半空,前几天还只呈现出淡淡的浅金。现在随着汹涌灵力的冲刷,正逐渐呈现出一片灿然的金光。

  片刻之后,那颗金丹忽然滴溜溜地飞转起来,爆出了一片刺眼金光。

  中期凝实境已成!

  元清杭周身灵力暴涨,他猛然睁开眼,看向宁夺。

  宁夺立刻颔首示意:“可以了。”

  元清杭不再犹豫,长身跃起。

  不远处,白玉高台上,四周的金色符文依旧在空中飘摇,悠悠荡荡。

  元清杭手中白玉黑金扇“唰”地展开,在空中遥遥一卷,那些残存的符文仿佛被什么吸引了一般,齐齐向他飞来。

  元清杭合拢扇骨,将那些符文残片尽数收入扇中。

  他脚下不停,跃上高台,褪下手腕上的“遏祸”宝镯,对准那处圆形凹槽按下,重重一扭。

  平整光滑的表面裂开,圆形凹槽开始旋转扩大。

  和上次一样,一股隐约的乱流忽然扑面而来,一个竖瞳状的旋涡显出了雏形,不断翕张!

  “走!”元清杭冷喝一声,抢回手镯,身形向那旋涡飞扑过去。

  宁夺的身子如影随形,两个人同时到达了旋涡边,宁夺长剑在手,元清杭白玉扇打开,两道恐怖的力量一起迸发,径直刺向了竖瞳正中。

  元清杭刚刚突破凝实境,身上灵力虽然不稳,却正在巅峰;而宁夺已经在清晨时分率先突破,境界比他稳定得多。

  他在进万刃冢之前,已经随时能够突破,到了这里后,又被迫压制许久,一旦突破境界,身上的灵力就像被堵了太久的洪水,正需要一个决堤之口泄出。

  应悔剑的剑气炽烈浩然,白玉扇里附了斩虹的残片,气息阴柔绵绵,两者交融,刺入了那旋涡竖瞳之间,顿时将间隙撕裂得更大。

  元清杭微微一笑,笑意灿然:“要是不成功,进去就被撕碎了,你会后悔吗?”

  宁夺淡淡看了他一眼:“不会的。”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不会不成。你舅舅只有一个人,我们是联手。”

  元清杭精神一振,哈哈大笑:“是啊,一起上吧!”

  两个人不再犹豫,用尽全力,浑身灵力尽数灌注到了兵器上。

  竖瞳被这恐怖的力量强行撕开,一个隐约的阵眼终于赫然出现!

  两道身影同时飞跃而起,跳进了那颤动不休的阵眼之中!

  ……

  青山环绕,白雾蒙蒙。

  一片湖光山色中,忽然波浪滔天,平静的水面仿佛被什么炸开。

  两个人影携着纷乱的时空乱流,砰然落入了一片巨大的水域之中。

  元清杭浑身无力,近乎虚脱,跌进水中。

  他身边,宁夺同时落下,一把捞住了他。

  元清杭借着他的臂力,在水中踏浪浮起,眼望四周。

  青山座座,平湖如镜。

  和万刃冢的止杀湖完全不同,这里的水波温柔缱绻,轻柔清澈。

  宁夺手中应悔剑出了鞘,载着两人飞上了半空。

  元青杭四下环顾,狂喜地在剑上跳起来,情不自禁,一把抱住了身边的人:“出来了!我们终于出来了!”

  不用真的在孤山恶水中留十二年,不用叫外面的亲人师长担惊受怕!

  宁夺的身体蓦然僵硬。

  他脚下的剑颤了颤,带着两人身形也晃了晃。

  半晌,他低低道:“嗯,如愿所偿。”

  元清杭忽然感到了一点不对,猛地松开了他。

  两个人的衣衫在传送中的乱流中被割碎,凌乱地挂在身上,元清杭的那一件衣料特殊,更加坚韧耐穿些,总算还大致能够蔽体。

  宁夺身上的那一件,可就狼狈多了。

  这样喜不自胜地抱在一起,肌肤相亲,隐约能感到宁夺的四肢微凉,可心口却滚烫。

  元清杭讪讪地松开手,抑制住心中异样,举目向四周望去。

  不远处,湖面中心一座秀丽小岛,奇石林立,岛心在高处,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八角亭。

  远远看去,那八角亭上面覆着一株花树,正逢花时,树冠上一片粉白相间的香雪花海。

  远远地,枝条随风飘动,无数繁花轻轻摇曳。

  宁夺御起宝剑,两个人降落在小岛上,虽然都没有说话,心里却都激荡不休。

  元清杭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滴,小声道:“这水域该不会还连着那瀑布吧?”

  宁夺的声音清亮又低沉:“不会,这里的气息和冢内完全不同。”

  的确。

  远处苍山流云,头顶晴空万里,眼前的小八角亭造型秀美,上面赫然是几个字:“清韵庭”。

  哪里还是这些天待的小天地,这已经是外面的人间盛景!

  “可这是在哪儿?”元清杭踏进那个小亭子,四下张望。

  宁夺还没回答,忽然目光一凝:“你看那里。”

  清韵庭对面,一丛重叠的奇石上,赫然分成了两半,中间整齐地被劈开,显出一道巨大的刀痕!

  那刀痕斜斜劈下,将那丛奇石砍成两边,经过风吹日晒后,那刀痕的切口越发平整,却也透着曾经的惊天威力。

  两个人互相看了看,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

  元清杭走过去,比划了一下。

  果然,和瀑布山壁上的那些刀刻之意极为相似。

  宁夺道:“传送阵出来的地点不变。当年你舅舅破阵而出,也是落在这里。”

  元清杭忽然目光有点发直,快步绕到乱石后,冲着宁夺招手:“快来看!”

  石头的背面,赫然却有另一道同样的惊天剑痕!

  乱石崩坏,剑意浩荡,虽然已经过去多年,却也已然能感受到那股滔天的纵横之意。

  宁夺心里巨震,举起应悔剑,贴上那道剑痕。

  果然,完全吻合,就连丝丝剑意也契合无比。

  元清杭眯着眼睛,忽然道:“你说,会不会是你叔叔正在这里独自赏月吹笛,结果我舅舅忽然水淋淋地从天而降,一把妖刀随手砍下来,宁仙长大吃一惊,举剑相迎?”

  宁夺温和地看了他一眼:“未尝没有可能。”

  元清杭哈哈大乐:“我胡说的啦!不过他们俩在这里交过手,肯定是没有错了。”

  一阵微风从湖面拂来,掠动亭上的无名花树,无数花瓣簌簌而落,飘在亭角和周围的地上。

  如雪如瀑,温婉宁静。

  元清杭“啧”了一声:“要是他们打架时,这里也正在开花,那可好看得很。”

  无论是妖刀斩虹,还是应悔宝剑,一旦出鞘交锋,只怕会瞬间荡起花海如雨,如梦似幻。

  宁夺淡淡道:“别说是花了,只怕连叶子也留不下一片来。”

  元清杭白了他一眼:“宁仙君,你可真煞风景。”

  宁夺凝视着那两道刀光剑痕,半晌转过头来:“不煞风景的猜测也有的。”

  元清杭大感兴趣:“哦哦,说来听听?”

  宁夺清浅眸光似乎变得温柔了些,道:“又或许是他们一战之后,便一见如故,曾在这里饮酒赏月。”

  两个人不约而同,竟都想到了幼年时在那个客栈里,听过的只言片语。

  宁晚枫一支“素月”长笛闻名天下,更有“银锋出鞘惊飞鸟,素月吹彻冷峰寒”的美名,而元佐意同样也擅长吹奏尺八,曾有“尺八声动摧天下”的传闻。

  虽然那两个人之间后来有过极惨烈的腥风血雨,可在那之前呢?

  曾经的第一眼相见,会不会真的就在这繁花满树、皓月当空的一个夜晚;

  元佐意在万刃冢的山崖上,刚刚留下过孤单寂寥的心迹,会不会转眼就在这里,遇到了可以一战的对手和知己?

  而他们初见的时候,这长波万里的湖面之上,响过一曲无人听闻的合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