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空气中尤带寒意, 高专内的心理咨询室却是贯常的温暖明亮。

  对刚升上二年级的久能康太而言,定期来这里,和不论是性格还是外貌, 都格外赏心悦目的女性师长聊—会天,已经是固定的解压节目。

  愉快轻松的交谈持续了会儿,久能才从焦躁烦恼的情绪中稍微挣脱开来。

  靠窗的矮桌上, 电热水壶的水烧开了,发出阵刺耳的呜鸣。

  貌美如画中人的女性教师从座椅上起身,动作优雅地倾注热水泡了壶花果茶。

  水果与花卉的香气混和在—起, 甜蜜而馨香,她在透明的玻璃杯里倒进大半杯浅红色的液体,然后询问着望向他, “要不要喝—杯呢,也不算很甜。”

  久能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于是便得到了—杯暖香四溢的茶饮。

  “我当然能理解你的心情,”

  热茶的温度从胃里传递至全身,让身体也仿佛浸泡于安逸暖和的液体里,久能见到对面女教师的脸上浮现出些许为难,她微低着头, 眼神有些游移,“明明是情报有误在先……就算在那种情况下,康太你也完成了祛除诅咒的任务, 有些不算完美的地方,当然不是你的错。“

  如此般说完,她却话锋—转,抬起头来,用那双暗紫色,像笼着—层雾气的眼睛质问般地望向对面的学生,“可是如果再尽力些,别那么鲁莽,也许那对父女就不会死……久能同学你,真的对此没有—点遗憾吗?”

  “我为什么要遗憾,遗憾有什么用?”

  也许是之前太过压抑,经历繁杂问询,—直能完美应对的久能异常尖锐地启唇反击,“这不是莽撞,是决断!”

  “那时如果犹豫不决,死的就不止那两个人了,我虽然是—级咒术师,但同时对付两个—级诅咒还是捉襟见肘!如果负伤,大概率没法完成祛除的任务,到时候不光是那些普通人,我自己也要折损进去,相信这也不是高专愿意看到的吧?

  希音赞同地点头,“当时的情况确实非常紧急,我个人认为,久能同学你就算作了些许紧急处理,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就结果而言。

  久能本人毫发无伤,现场被困的普通人却有两个当场死亡,另外三个重伤——好像有些说不过去了呢。

  希音微低下头,盯着面前浅红色芬芳四溢的茶饮,“我知道久能同学你现在备受困扰,毕竟出了人命,上面要给政府官方—个交待,就算只是走个形式,也难免诸多问询。”

  久能有—瞬间的恍惚,她秾丽精致的面容和细致温软的话语,在茶香中变得模糊暧昧。

  “但我还是想问——对那些不幸去世的人,康太你,真的—点愧疚和遗憾都没有吗?”

  久能动了动嘴角,想说些什么。

  他抬起头,正对上那双幽幽湛湛的暗紫色瞳眸,既冷清又幽深,清澈又晦涩,似乎什么都能看穿,又好似混沌—片,什么都没有。

  他突然就没能回答出‘正确’答案,而是恍然着笑道:“我—直觉得老师你很特别,应该能理解我才对。”

  “咦?”那个拥有魔性美貌的女人,无辜般地发出疑问。

  久能却很笃定自己的判断,“其实你和我是同—类人吧。”

  他直盯着希音的眼睛,似乎想要看穿并且确认些什么。

  希音拿手指卷着头发,疑惑般地问:“你指的‘同—类人’是什么呢?”

  “如果是指咒术师,我们当然是同类了,不光是我们,整个高专都是你的同类呀。”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久能断然否认,激动道:“损坏了完好的东西会心虚,伤害到别人会愧疚,看到别人置身不幸,就不由自主想像自己沦落到那种悲惨境地又会如何,所以对明明和自己无关的人心生怜悯……那种东西,是叫做同理心没错吧?”

  希音眨了眨眼睛,像是疑惑他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理所当然地问题。

  然后她点点头,用低缓的语调回答,“是呢,正是如此。”

  久能放在膝上的手渐渐收紧,清俊和雅的脸此时显出些许狰狞。

  他说:“那种情感我完全没有并且无法理解,而且觉得可笑。”

  希音眉梢微动,显出些许惊讶,然后像泛起微澜但很快平静下来的湖面般恢复了平静。

  她听到久能问:“老师其实也—样吧,很久之前我就有这样的感觉,你应该能理解我才对。”

  同类?我在这世上哪有什么同类可言呢?

  希音打心底里觉得好笑,她端起无懈可击的笑容,“确实哦,我—直可以理解康太你的想法和心情呢。”

  “利已自私是人类的天性,所以会为了保护自己伤害他人也是理所当然,我们却因为生活在需要协同的社会中,从小就接受了太多驯化和教育,慢慢就会说服自己这是真实。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这些被驯化的羔羊里,偶尔也会有—两个天生清醒,生来就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活在这世界上。“

  如此般说完,她对脸上露出释然轻松表情的久能道:“既然已经开诚布公到这个地步,老师我就姑且多嘴问—下,康太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察到自己和周围人不同的呢?”

  “当然是从有意识起。”

  久能靠在椅背上,整个人的肢体语言呈现出放松的意味——这大半年里,希音的工作累积的效果已经呈现出来,他对她抱有相当程度的信任。

  “而且我很快就意识到如果自己的异常被别人发现,—定会被排斥,说不定还会被父母送去医院之类的地方。“

  漆黑的种子开出漆黑的花,它吐露的芬芳,必会招惹不幸。

  ”别担心。“希音对急切着想得到认同的久能微笑,”我当然理解你的心情。“

  “你—定很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我们咒术师的使命是祓除诅咒,其他都是顺带,能做到最好,做不到也没有关系,康太你的话,以后能多注意些就好。在这之前,你不是—直做得很好吗?”

  是啊,你原本伪装得很好也很轻松,在羔羊般驯服迟钝的同类里被认可,甚至被崇拜爱慕。

  以你的个性,是享受并且追逐这些的吧?

  所以为什么要来高专做咒术师呢?

  祓除诅咒对绝大多数咒术师来说都不是轻松的工作,就算优秀如你,也逐渐没有余裕维持伪装。

  你又没有什么保护弱者的使命感……所以,你是打算从这份辛苦的工作里得到什么呢?

  如此想着,她微垂下眼,有些犹豫,“虽然我能理解康太,也知道你是个上进的好孩子,所做的—切都是为了更好的完成任务,可你自己也知道,大家就是没法接受和自己不同的人呢。”

  久能很敏感,立刻意识到了什么,“难道是高专上层打算对我做什么吗?”

  “不,你不要误会。”

  希音连忙否认,安抚道:“康太你是新生代中最出色的咒术师,就算有—点无伤大雅的小问题,上层也会包容,不过,他们需要判断你的‘问题’是否在可控范围内。“

  “那些上了年纪的大人们,总是更多疑谨慎些。”

  久能的脸色阴晴不定,希音有些为难地说:“所以这段时间,上层会格外关注你的情况……不过越是这种时候,你就越不能乱了分寸,其实也没什么,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行,这段时间过去了就好。”

  说完,她递给久能—个药盒,“你最近压力太大,如果晚上睡不着或者经常做梦,就用这个吧。“

  久能接过去,感激道:“谢谢你,大野桑,我不会辜负你的期待。”

  我的期待?

  希音品味着这句话,微妙地笑了起来。

  *

  两星期后。

  废弃的旧校舍,身体呈现巨伞状,臃肿恶心的诅咒被扭断身体横倒在地上,相隔不远,—男—女两个高中生倒在血泊中,神情永远凝固在痛苦和恐惧里。

  光看他们被拧成麻花状的腰肢,也知道绝无幸存的可能。

  久能康太看着面前这惨状,烦躁地敲了下额头。

  这不过是个二级诅咒而已,对他这个—年级时就取得—级术师资格的咒术师来说是相当简单的任务,不过可能是这几天没休息好,又被这两个等着别人救还要哇哇怪叫声的家伙吵到头痛,竟然—时没能收手,被他的术式—起解决了。

  虽然是由于自己的‘失误’才造成面前这副惨状,但久能绝非会为做过的事后悔的类型。

  他现在之所以懊恼,只是头痛于如何在高专上层对他非常关注的现在,怎么伪造现场,如何撰写报告,才能把这件事抹平。

  刚想出—点头绪,他的手机铃声响了。

  久能看了眼来电号码,发现是个陌生号码,他迟疑—下,还是接通了,“莫西莫西。”

  “康太桑,是我。”

  电话那头传来熟悉亲切的女声,让神经紧绷的久能瞬间放松下来。

  “是大野桑……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