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罗家的生意自然是约在公司里谈,所谓的“小辈也去”不过是罗少爷单独喊了几个朋友去聚,掂量着一个大局观,捎带脚喊上了余宴川。

  罗少爷喊得不情不愿,看样子也是被家里施压,不得已释放出友善信号。

  余宴川想了想他应该没这么大面子,余兴海应该也没这么举足轻重,大概率是沾了谭栩的光。

  他对安城那几个聚会地点如数家珍,无非是找个什么高尔夫球场,几个洞都看不见的人挥着杆子装个逼。

  不过谭栩曾经跟他说过,谭鸣和人谈生意聊合作向来都只在公司里,没什么时间约出来一起打球赛马,看来罗少爷还是太闲了些。

  也许是罗少爷一心想烘托出他的与众不同,特地把人约在了一个他从没去过的地方。

  余宴川跟着导航过去才发现居然是个射击体验馆,但看样子并不像私人的。

  他把墨镜挂到后视镜上,推门而入。

  没等看清场馆内部,先瞥见一个人等在门口沙发上,衣领微敞,手里把玩着昨天从他身上搜刮走的桃花手链。

  “你来干什么?”余宴川没有停下,继续向馆内走。

  “人家邀请我了啊。”谭栩似乎就是为了等他,见到他来便没再赖在沙发里,跟在后面一同走下楼梯。

  楼梯通向地下长廊,长廊两侧挂着不少相框,有许多影视明星在这里游玩后留下的合影签名。

  余宴川伸个懒腰:“特意喊你来亲眼看看他怎么给我下马威。”

  走廊尽处豁然开朗,排排专业设备摆置整齐,是一个地下靶场,目测比隔壁商场的地下仓库还宽敞。

  罗少爷几人正坐在休息区的椅子上聊天,见到他们走来纷纷打起招呼。

  “都好久不见了。”谭栩变脸比翻书快,笑着和他们寒暄。

  余宴川的目光穿过众人,落在罗少爷身上。

  罗源冷冰冰地与他对视,眼里闪过一瞬的不爽。

  余宴川对此置之不理,他转眼扫过靶场布置,一扇高大的防弹玻璃后是消音墙围出来的射击大厅,固定着齐刷刷的运动靶。

  “我还没玩过射击呢。”一群人中有人兴致勃勃地说。

  “我就好久以前碰过,好多年没玩了。”非常标准的无形装逼。

  “这没什么难的,跟射箭差不多,一会儿给你们演示一下。”非常标准的直白装逼。

  余宴川看向说话的那几个人。

  也不知是不是他眼中的不屑一顾过于明显,几个人都噤声,彼此相互打量着。

  余宴川游离在这个圈子之外,和这伙人没太大交情,有几个甚至连名字都叫不上来。

  但是从他们的表情上就能解读出来不少东西。

  带着敌意的肯定是罗源的朋友,好奇又兴奋的多半是来凑热闹的,这些人的喜怒毫不掩饰,简单透明得一眼就能看穿。

  他没心思也懒得与人周旋,径直去一旁的装备墙拿了护目镜。

  “余少爷很有经验?”罗源在一片鸦雀无声里开口。

  少爷个屁少爷,哪家少爷早上起来要因为谭栩拿铁衣架挂湿衣服而破口大骂。

  余宴川说:“叫名字就行。”

  “比一场?”罗源站起身。

  “这么多兄弟在,玩尽兴了再比。”余宴川把头戴式耳塞挂在脖子上。

  就料到他会整出点幺蛾子来。

  场地里空荡荡,只留下了几个教练负责教授,七八个人走到射击大厅,教练推开活动墙面,一排排枪支被长绳固定在其中。

  身边几人聊天的声音都亢奋不已,眼睛都黏在教练身上,看着他从中拿出了几支小口径枪。

  “后坐力小,新人容易上手。”教练拿在手里掂了掂,把连在枪上的长绳系在各轨道上。

  比想象中更沉重,接手的刹那有沉甸甸的实感,站在身后的男生翻来覆去地看:“贝雷塔87,是真枪啊。”

  “等入门了可以打步枪。”教练给他们挨个整理好装备,指了指墙面里武器库一样的小库,“有鲁格,还有更大的。”

  教练的肱二头肌比楼上那个老外还结实,余宴川看着叹了口气,这要是让何明天看见了估计又要备受打击。

  他这才想起来何明天那个倒霉蛋,侧过头示意谭栩靠近一些,低声问道:“何明天没来?”

  “没有。”谭栩好整以暇地说,“人家把何明天和你的兄弟们都算你头上了。”

  那敢情好。

  余宴川再次叹口气,挂上耳塞,举起了枪。

  手握实枪的新奇经验点燃了所有人的兴奋,教练纠正了十来分钟的握枪姿势,一片交头接耳中,罗源射出了第一枪。

  耳塞没能完全消音,他隐约可以听到空旷靶场内的微弱回响。

  一颗子弹几十块钱啊。

  “余宴川。”

  他转头看向罗源。

  “赢了我,过往一笔勾销。”罗源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膛。

  余宴川淡淡笑着,两手端起枪:“罗少爷客气了。”

  他瞄准远处的人形靶。

  余宴川射击的经历属实不算多专业,还要追溯于不知多少年前,余长羽曾经去过安城另一家射击馆,他被强行带过去一起学习。

  端枪的姿势很有讲究,他练得胳膊酸疼,问余长羽练这个有什么用,惹也惹不上黑道,又不至于在大街上被人追杀。

  余长羽那时候说:“技多不压身,万一哪天就用上了呢。”

  还真用上了,余长羽深谋远虑,回去得给他磕一个。

  “嘭”一声子弹出膛,弹壳应声飞落,一缕白烟从枪口冒出,余宴川被后坐力震得倒退半步。

  谭栩看得心下一惊,脱靶了。

  虎口阵阵发麻,余宴川只觉骨头都在导震。

  他的心跳陡然加速,张开手掌看了看,冷意顺着脚底爬上来,他缓缓转过头望向罗源。

  没有人起哄也没有人喝倒彩,几乎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为何而赛,全部静悄悄地观望着。

  “五轮。”罗源再次架起枪。

  余宴川没有再关注他的成绩,只是低头摸着枪握把。

  唯独他这一把枪没有装缓冲器减震,罗源好大的胆子把手脚做到枪械上,也不怕炸膛。

  罗源倒是算计得不错,小辈恩怨影响了做生意不值当,他只顾把表面工作做全了,递出来一个台阶装作把过往掀篇。枪出了问题,这比赛余宴川不可能赢,左右输了是他自己跌面,计较枪的问题又显得他无理取闹,无论如何都是罗源占上风。

  在此刻喊停再换一条轨道继续比赛,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但他忽然间热血上了头,心里翻涌起滔天的不服。

  他就是要赢了这场比赛,还就非得是拿着这杆破枪赢。

  余宴川举起枪,瞄向暂且完好无损的靶子,将枪口向下压了压,两臂同时发力。

  偏要和他一杠到底。

  “嘭!”

  “七环。”谭栩站在他身边,“你还得再追他九分,剩下三发,除非他脱靶,你赢不了他。”

  余宴川整只手都在发麻,他轻轻踢开落在脚边的弹壳,面不改色地笑了笑。

  罗源的那些朋友在身后窃窃私语,听不清说了些什么,但总归是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语。

  浅淡的硝烟味萦绕身侧,顶部照明灯仿佛突然间变得刺眼,余宴川看向隔壁轨道的靶子,电子感应器上显示罗源打了三个八环,不错的成绩。

  钝痛使得他有些握不住枪,他眯起,重新抬起手。

  余宴川突然理解了为什么余兴海说他有时候固执得一根筋。

  他不想给自己留没必要的退路,从站在这里的一刻起,他没有想过如果输了会怎样,就如同以前无数次站在漂移板赛场上。

  只不过脱离赛场的这段日子,他很少能找回这样酣畅淋漓的心情了。

  “嘭!”

  “十环。”教练说。

  余宴川无视了罗源投来的惊讶目光,他咬紧牙关,再次抬起手。

  “罗源刚刚那一枪失误了,只有五环,”谭栩说,“你有机会追平他。”

  余宴川眯着眼睛,仍是一贯的懒散表情,眼睛却凝神紧盯着尽处的人形靶,他挑起一个笑:“可以。”

  他仍旧没有适应强大的后坐力,再次枪中十环的一刻虎口处传来阵阵撕裂的痛感,连带着肩膀隐隐发疼。

  众人屏住气,将目光转向罗源,同样是屏气凝神下的一枪,弹壳飞落声如同扩音数倍,八环上射出一个弹孔。

  “他一共打了37,”谭栩轻笑着,直直看向他眼底,“可以追平,就差一个十环了,别玩脱了。”

  余宴川手指有些发抖,极力克制着甩了两下,谭栩这几句极轻的话语入耳后重愈千斤,他忽然有些不敢看他。

  谭栩看出来了。

  倒也不稀奇,站得这么近,就该是瞎子也能看出来他的枪有问题。

  但谭栩没劝他换个轨道,这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别玩脱了”不算多好听的祝福,但余宴川听得神清气爽,虎口处有血迹渗出来,他满不在意地笑着,再次瞄准。

  忽然就不生气了,燃烧许久的怒火被这短短四个字扑灭,余宴川只觉得爽快,像咬碎了薄荷糖一样气通上下的爽快。

  他倒是爽了,但谭栩看见他的手在发抖时,挤压了整整五分钟的怒意几乎快要喷发而出。

  他恨不得现在就去把姓罗的揍一顿,但这人非要和自己过不去,一定要拿着这把破枪打完全程。

  想玩就让他玩好了,只要余宴川不开口,他就不会做多余的事、说多余的话。

  这是余宴川微妙的好胜心,他想要证明的事情就一定可以做成功,不需要别人替他出头。

  也许别人不会懂,但是他能理解,这不仅仅是什么幼稚的无用逞强,悄然冒头的是余宴川藏在心底的胜负欲和傲气。

  他紧紧攥着双拳,嶙峋骨节凸起,目不转睛地看着余宴川射出最后一枪,子弹倏然离弦。

  “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