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一共有四所育幼堂, 长安县与万年县各有两所,收养了京城内外因为各种缘由无所依凭的孤儿,小郎君和小女娘分别占据两所。

  这些孩子根据年龄, 在育幼堂中也要负责不同的活计,朝廷会定期派人教导他们必要的常识。十五岁之后, 郎君们要去皇庄帮助种地干活,顺便学习稼穑之事,女娘们也要学习基本的农事, 不过她们还要学习纺布。

  简穆当日散学后去了大安坊的育幼堂,育幼堂的管理很严格, 至少简穆是亮了自己国子监的学牌,登了记才得以见到刘二壮。

  育幼堂没有专门的会客室,简穆被育幼堂的一个小管事直接领到了后院, 后院是孩子们睡觉的地方, 十人一个房间, 房间很简陋,只有一张大炕,又因为是夏日,上面只有十个枕头。

  刘二壮应该是去干活了, 来到房间时双手还湿淋淋的, 刘二壮看到简穆时有些怔愣。

  简穆也打量着刘二壮, 刘二壮穿着育幼堂统一发的麻衣,质地很次,但是还算干净。刘二壮比起之前见到时更瘦了一些,明明是六岁的孩子,脸上却一点儿婴儿肥都没有,神情也更加阴郁。

  简穆心下皱眉,面上神色却未变,看着刘二壮,问:“刘二壮,我是简穆,我们见过一次,你还记得我吗?”

  简穆也不等刘二壮说话,从何平手里接过来一个小纸包,打开后,里面是几样点心。

  “我听说你在这里,就买了点儿好吃的,过来看看你。”

  刘二壮看了眼点心,没说话,也没伸手接,但是也没走,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简穆。

  那个小管事对着简穆赔笑解释:“这孩子来了几日,一直不说话,脾气也不好。”说完,小管事又教训刘二壮,“刘二壮,郎君好意来看你,你怎么连个笑脸都没有,快给郎君道歉!”

  管事语气虽严厉,但是,大半原因是说给简穆听的,他也担心简穆因为刘二壮的态度气恼。

  “无妨。”简穆主动又强硬地扯过刘二壮的手,将纸包放在他手上,“你想自己吃,还是和其他人分享都随你。这里有我上次送你的芙蓉糕,你若喜欢,我以后再给你买。”

  简穆指着何平:“这是何平,你记住他。我平时很忙,很难常常来看你,我会让何平过来看你的。”

  刘二壮看了何平一眼,何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刘二壮完全没反应,又转回了视线,何平觉得有点儿丢脸,但是简穆就在这里,他也不能去教训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就学着自家少爷摆出一副淡然温和的表情。

  简穆看起来笃定,但是他一不了解刘二壮,二没学过儿童心理学,对刘二壮的情况,其实他也没什么办法,他甚至都不知道刘二壮在想什么。

  简穆最后给那个小管事一些钱,请他多看顾一下刘二壮,就带着何平走了。

  让简穆烦心的事情还不止刘二壮这一件。

  简穆还欠着秦媛的画没完成,一开始他是卡着时间让自己当初的托辞看起来可信,但出了海捕文书的事,简穆等于给自己挖了个坑,现在不得不用散学后的时间去填。

  因为简穆放了秦媛两日鸽子,这位被长辈一直宠着的大小姐又对简穆发了一通脾气,还直言:“那些不过是匠人做的事,你祖父好歹也是个五品官,你竟然去做那些下等事!”

  相处了几次,简穆对秦媛的脾气也算有所了解,虽不至于暴怒,但是听了这种话心里也是极不舒服的,开口讽刺道:“我不是一样过来给你画这玩意儿。”

  “那怎么一样?”

  简穆淡淡说:“对我来说,都是画画,没什么区别。”

  这句话的语气好了很多,对秦媛的冒犯却比那句讽刺大太多,若不是简穆面色太过冷淡,秦媛下意识有些怯,她能把简穆作画的案桌给掀了。

  简穆看了一眼拂袖而去的秦媛,若无其事地收回心神,继续作画。

  这是简穆与他们这些人在观念上最根本的区别,可以妥协,却无法互相理解。

  例如秦媛,甚至是王宇,他们打击鞠赛,对手的出身最次也得是乡绅那一级的地主阶级。马场方面是绝对不会把他们和那种被人养着专门打比赛的人安排在一起的,就算那些人中有人是良籍也不行。

  简穆连续三日没出现在国子监里,他的同窗们自然也注意到了,知道他去给长安县帮忙了,有赞叹他画技的,也有同秦媛一样,鄙夷简穆行匠人之事的。

  这个时代的绘画者分三类,一类是把绘画当情操的特权阶级,一类是靠画画吃饭的工匠,还有一类是直属于皇室的画师。

  张卫两位画师就是第二类,程县尉对简穆客气又照顾,但是那是对简穆官家子弟和监生身份的客气,程县尉对张卫二人的态度,真是不提也罢。

  和简穆学习素描的那位国子学的学长知道简穆去给海捕文书画画像,还善意地提醒简穆,帮刑部培养画匠是一回事,临时帮个忙也行,但其他那些琐碎工作,都是吏员画匠的事,他做太多有失身份。

  简穆和这位学长也认识半年了,知他是好意,听了他的话,只能含笑应诺。

  这些事,其实大姑母之前就已经提醒过简穆一次,简穆当时因为兴奋,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如今面对这些好意与恶意,简穆才发现,大姑母的提醒多有先见之明。

  画技有所提升的兴奋一旦过去,简穆又迷茫起来,在上一世他可以单纯当个插画师,顺着这条路发展下去,自会有自己的事业与成就。

  但是,在如今这个时代,单纯当个画师却很难受到尊敬,宫廷画师虽然也是一条出路,但是宫廷画师完全没有自由而言。

  简穆内心苦闷无人诉说,最后只能给大姑母写了信。

  简穆也不知道怎么和简怡说,又被他逼得无法,最后只能解释,自己也不知道,等自己想明白再告诉他。简怡很熟悉简穆这种话术,这才放过简穆。

  简穆情绪低落归低落,该做的事情却也都圆圆满满地做完了。

  距离七月最后一个旬休还有两日时,简穆总算把秦媛的画完成了。秦媛虽然之前被简穆气得不轻,看到成品后还是十分欣喜,恩赐似地表示,她原谅简穆之前的无礼了。

  秦润之比自家妹妹靠谱,给简穆准备了一箱颜料当作谢礼,都是简穆提过存货不多的那些:“我没料到你要忙长安县的事,这几日辛苦你了。”

  月底这几日是有月考的,简穆缺的课都要抓紧补回来,刑部的课要继续上,再加上秦媛这档子事,简穆这几日在很多人眼里就比平时要忙上许多。

  简穆收到这些颜料,心情总算好了一点:“多谢秦学长,我却之不恭了。”

  秦润之笑眯眯地:“一开始也没想麻烦你,我也请了人模仿你那图画了画,都很不尽如人意。听说你那四只老虎也是「惊艳全场」,简穆,你这种巧心思可真不少。”

  简穆听了这话,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发,那四只老虎是不是惊艳全场简穆不知道,简穆只知道王宇被笑了一整日。

  那四只老虎虽然是送给整个队伍的,但是简穆还是给了自己的小伙伴一些优待。其中有一只老虎的发冠和束腰的花纹涂色是王宇常戴的款式,熟悉的人只要看了就知道那只老虎代表谁。

  简穆特意给那只老虎做了些「颜表情」的设计,简穆自己觉得挺可爱的,但是王宇显然不太欣赏。因为这个,简穆回到国子监上学的第一日,就被王宇揉在怀里狠狠搓了一顿。

  银货两讫,简穆准备告辞,秦媛却开口邀请简穆旬休时去看她比赛,简穆婉言拒绝了。

  秦润之有些意外,之前因为公事缺席也就罢了,这次旬休,不仅秦媛她们要打决赛,王宇也是要打决赛的:“你有事?”

  简穆只点头却并没有解释。

  昨日简穆接到了昭景泽的帖子,请他旬休无事的话,去看看昭大娘。小白团子病了,简穆问了送帖子的人,猜测小白团子多半是热伤风。

  简穆最近心情不是很好,热闹的马场与安静的昭侯府,简穆最终还是随心了一次。

  简穆之前来昭侯府,拜见完两位长辈,一般都是领着昭大娘去昭景泽所在的正院玩。这次因为昭大娘生病,简穆便留在了松翠院,昭柳氏和简穆说了一会儿话,就让昭景泽带简穆去昭大娘的闺房。

  简穆觉得相比一个月前,昭景泽看起来瘦了一些,脸颊的线条更加锋利。

  昭景泽察觉到简穆的打量,问道:“我脸上有什么?”

  “没,就是觉得您比上个月见面时瘦了一些,苦夏吗?”

  昭景泽无语地看着简穆:“你觉得我会苦夏?”

  “是人都会苦夏。”简穆一时嘴快,看昭景泽眼神阴沉下来,赶紧找补了一句:“只是程度不一样,昭侯爷您这样的勇猛战将肯定是程度最轻的那一种人。”

  昭景泽:……

  “简穆,要不要我先和你算算,你在百兽园和大娘胡说八道的账?”

  简穆一时没反应过来:“我说什么了?”

  “「我亲自看着别人抽你鞭子,眼睛都不带眨的。」”

  简穆讪讪一笑,解释道:“我是为了转移大娘的注意力,我们后来又说了些别的,我还以为大娘忘了这事。怎么?大娘问您了?”

  “我和她说了那是意外,而且我给你送了伤药了。”昭景泽语气淡淡地警告简穆,“以后别在大娘面前说这些,她还小。”

  简穆听了没有不舒服,反而很欣赏昭景泽的这一面,虽然对自己不客气,但是对家人很温柔。

  简穆诚心实意地道歉:“我以后一定注意。”

  昭景泽看了简穆一眼,没在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回答了他之前的问题:“最近要检点各率外府,京城军府也要换蕃,下月还有秋弥,所以最近很忙。”

  简穆恍然:“我听祖父提了一次,是到三年检点的时候了,您之前没来百兽园就是为这事?”

  “嗯,临时出了点儿事。”

  “我听说你给京兆府出的案子帮了几天忙,如何?没耽误你月考吧?”

  简穆习惯性地谦虚了一句:“还行吧,不是特别好,也不是特别坏。”

  昭景泽理解的点点头。

  简穆如果知道昭景泽此刻的心理活动,大概会换个说法——简穆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他在昭景泽心里一直是个特别勤奋但是成绩始终不太好的学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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