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黛玉语气拉长,目光灼灼地盯着哪咤。

  “我能看到的只是这些。当初小七如何惨死,想来只有你心知肚明。”

  哪咤的嘴唇微微抖动,他清楚,那小七是因他而死。

  那便是哪咤与黛玉共情结束的时刻。

  他被村民束缚在树上不得动弹,周围人虽是高呼着他乃神迹降世,可目光中没有半点憧憬,反而是贪婪。

  哪咤正欲设法逃离此处,顺便带走那个楚楚可怜的小七。

  却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动作,小七便被人从林子后方拖了过来。

  那小七眼见如此,便毅然决然地挡在哪吒身前,却被越发失控的村民乱棍打死。而那故作平静的殷婆婆也在那时突然发狂。

  殷婆婆的法力虽然低微,可手中的骨杖却让人无可奈何,哪咤仙力受损,几番反抗无果,最终被压制住。

  他原以为他会命绝于此,却没想到殷婆婆只是把他丢出了陆家村。

  临行时,他匆匆瞥了一眼,竟看到殷婆婆挥动骨杖,红光之下,村民顿时倒成了一片。

  惦记着小七,哪咤匆匆返回天庭,去往兜率宫。

  再之后的便是几人心知之事。

  黛玉眉头轻皱,又问了一句:“那你从老君那里可找到救小七的丹药?”

  哪咤摇摇头。

  “我急急从天上赶来,便已经来不及了。小七甚至连魂魄也没有留下。那丹药还留在我这里。当初特意那般说予仙子,过是为了……”哪吒越说下去声音便越低微,越是不敢抬眼看黛玉。

  黛玉点点头,她不在意这些小情绪,此时更惦记如何摸清陆家村的状况。

  “想来便是如此了。小七身上应有织女留下的痕迹,乃至入了地府后也被人刻意寻到了踪迹。那天奴自来只受命于王母娘娘,如此种种作为究竟源于何处,我想倒不难猜测了。”

  黛玉冷静的几句话,却在几人心中炸开。

  聂政毕方几人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做出反应。

  黛玉笑道:“如今想来,我们也遇到了小七。只不过遇见的是第二个。”

  “仙子何出此言?”发问的是聂政。

  黛玉冲着聂政摇摇头,“不,你从未见过小七。第二次遇见小七的是我们几人。”

  黛玉的目光在小白毕方几人身上扫过。

  “自我等入了陆家村后,便一直挣扎在第二层幻境中。目之所及皆是过去的痕迹。幻境生出变动,小七在无形中给我们指引了方向。”

  “只是……”黛玉的眼波流转,又把目光落在了哪咤身上,“我一直在想,究竟是哪里出了漏洞,才会这般停滞不前。直至我看到了那个木桶和神像。”

  “木桶?”

  聂政的目光下意识转向地上的木桶,那木桶崭新,里面没有留出半分痕迹。

  “那木桶里原本装的是织女的血。随着时日,慢慢演化成了传说中的神迹。可这种东西本就是为了给天神指引方向。

  兴许在某一时间曾落到了天奴手中,天奴留在此处的宿命便是破坏我们寻找真相。而小七那时已是半人半神,引到了天奴注意。那织女被抓上天之后,天庭为除祸端,必然要找到那两个孩子,自然要想尽各种办法。”

  “也就是说,这里从一开始便是幻境吗?”

  毕方听的云里雾里。他自来漂泊,散漫惯了,对天上的规矩皆是不识,连带着这种重重叠叠的幻境更是第一次听闻。

  黛玉慎重地点点头。

  “是的,此幻境为的便是织女之血。那天奴留在此处已有千年。那时听闻宁采臣曾误入太虚幻境。或许在我们当初遇见聂小倩时,便已经有了痕迹。

  只是我们皆轻视了太虚幻境。那散去魂魄的十一人原非偶然,在最初应是十二人,其中有一个便是小七,直到我们解开织女的枷锁,这才把小七释放了出来。如若不然,即便时间轮转,小七也始终无法重回天庭。”

  小白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一句也问出了几人心事。

  “自然有。那天奴在此处留下重重陷阱,但织女又怎会冷眼旁观。我原还在思索,为何唯有聂政所在的地方有香云案的踪迹,如今想来,神案所在之地便是幻境的第三重,最危险,也最接近现实。”

  黛玉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在空中划过。

  她指尖轻扬,微光而过,空中便留下了痕迹。

  那是如宝塔般层层叠叠的图案,图案分三层,最中心的点,留下了哪咤和小七的名字。

  第二层只剩下了小七和突兀闯进来的他们几人。

  第三层则是最外面的那一层,这一层则涵盖所有,是几人如今所在的地方。

  黛玉的手中有真气缭绕而过,缓缓散开,留下了一个树桩虚形。

  那树桩上还印着错综复杂的年轮,年轮图案纠缠在一团,可随着绛珠仙子指尖流动,那图案又慢慢梳理方向,好似一切再度归于平静。

  “这个树桩便是此前最重要的痕迹。最初织女在那里定下情缘,后来哪咤也被捆绑在这棵树上。

  第二层幻境,也是从那棵树开始,乃至身中诅咒后也是因那棵树终止。

  第三层幻境,聂政仍是在那里听到了其他幻境的声音,每一次都有那棵树以不同形态见证。终是在最后一层,那棵树也归于最终模样。

  那年轮每一次纠缠又散开,我猜便是每一次幻境逆转。”

  “那如今我们在第三层还能见到小七吗?”哪吒的声音有些沙哑。如今他惦记的,只有那个会和他斗嘴,又费心保护他的小七。

  “小七的痕迹其实从一开始就有所暗示,只是我们未曾相信。”黛玉的眸中闪过一丝悲痛,下意识便看了降霜仙子一眼。

  王熙凤本就听的云里雾里,自认此环节与自己毫无关系,却没想到绛珠仙子突然看了过来,这一眼倒让她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情绪又提了下去。

  直觉告诉她,黛玉这一眼并非寻常,其中又暗含几分暗示。

  王熙凤勉强稳住身形,寒霜萦绕于掌心。

  自入此处后,她便做了最差的打算。可话虽如此,心中依然暗藏希望。

  “姐姐可就还记得那个笑容古怪的姑娘?”黛玉笑着问道。

  王熙凤点点头。

  “那便是了。那时我们只当她是陆家村留下的亡魂,如今想来,那便是第一个痕迹,只是自那时开始,小七的气息便越发微弱。

  想来那时我也并非中了诅咒,而是织女留下的神迹与小七重叠,以至于让我看到了过去。

  那是个身世凄惨的少女,她经侮辱又深受罪责,第一次悲痛惨死,第二次又被丢弃,于是从内心深处幻化出来了另一个她。

  化形的另一个小七则是带着小七的恶念,这样的恶却会在特定时间成了她的保护伞。”

  黛玉声音凄婉,三言两语便带着几人穿越时间到了遥远的某一处。

  言语中他们好像看到了一个凄苦的少女。艰难支撑着瘦弱的身子,一个人在村中生活。她本心有信念,会因别人的善待而感动,会为他人的欺辱而崩溃。

  重来一次。她的命数再次重蹈覆辙,她又一次被殷婆婆所救,又一次被迫成了陆家村的圣女,甚至又一次遇见了归来的哪咤。

  只是这一次,她已不是当初那个乖巧懂事的小七,她在欺辱中慢慢成长,慢慢懂得,只有自己强大,才能保护自己。

  于是在那时,她便成了两个人。

  小七早在初始之时,便已经有了一半的神识,心中的善念早已度化飞升,可又因恶意久久留于人间,这才迫使她无法归位,只能任那一半留存在这里。

  留下的那个恶则在这里,成了名义上的小七。又因三界多生漏洞,无形间传出了诅咒一闻,而诅咒的根本原因,乃是一开始便因罪念痛不欲生的小七。

  哪吒的手,握紧又松开,心像是被人重重砸了一拳,变得不知所措。

  就连伶牙俐齿的王熙凤也只剩下感慨。

  那个孩子要受到怎样的委屈,才会这般痛不欲生,才会把善念与恶念分裂开来,才会想到这样的方法来庇护自己。

  往事揭露出来,对过去自有一番缅怀,可对今时则是一番打击。

  黛玉面露不忍,却又无可奈何,许久之后只剩下一句感叹。

  “当初的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只有适时丢掉一些东西,才能成就另一番姿态。”

  许是绛珠仙子的声音太过哀婉,王熙凤抬手按在心口位置,只觉得那里似乎有些疼痛。

  天庭在得与失之间久久徘徊,未曾落下定局,却在绛珠仙子如此一言中,好像又打开了一个新局面。

  那得与失,自来便为对立。

  黛玉笑笑,那笑意虽未达眼底,可心却是轻松的。

  她轻轻拉过王熙凤的手。示意其他几人随在身后,一同到了最开始的地方。

  他们曾在那里看到过陆家村的牌子,看到古怪的十二个人在那里轮回旋转,看到过村门口的大树。

  可如今这些东西已经尽数消散,只剩下了一个深深的坑。

  那里,是开始,也是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