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安离开军营时, 他的速度很快,几乎当日就收拾了行囊,他去找了军医, 问了下齐婴的病情, 那军医揉着尚未睡醒的眼睛,问他:“之前是否有过冻伤?”

  姬安想到在北夷交界的那次, 如是道:“有一次。”

  “那应该错不了了, 便是那一次损坏了根基, 久病沉疴, 此前也没有注意,这次遇上了溯北的寒风, 便发作了。”

  “能治好吗?”姬安问道。

  军医沉吟道:“若是后续好好调养,或许能养得回来。”

  姬安偏头听着, 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只低嗯了声。

  军医见姬安依旧站在那里不动, 踌躇似言,便问道:“您还有什么事情吗?”

  姬安抿了下唇,沉默片刻,犹豫道:“他怕苦的, 你能不能在药里加一剂甜?”

  军营里糖储存不易, 放满了粮草、战马及伤员, 因而从军行,并没有那么多闲置的冰糖, 只有些方便携带的干粮,军医道:“那我在药后, 给殿下些许蜜饯如何?”

  “可以弄碎混到药里煮吗?”姬安低声,“你要是真给他拿蜜饯了, 他会不悦的。”

  “啊?”

  姬安:“就,偷偷放进去。”

  军医沉吟道:“虽说这不符合常理,但因对药效影响不多,我试试吧。”

  姬安东西收拾得很快,当夜便打算走了。

  夜里深黑幽寂,一处小小的火在夜色里涌动。

  齐婴仿佛也知道他要走,营帐里一直点着盏灯,那灯亮晶晶地颤动,烛火摇曳,齐婴的眼睛就一直透过帘帐,落到窗外。

  山是青黑色的,像陷在沉睡中尚未苏醒。

  尚乐南夜里未能安眠,急忙进入营里,看到齐婴。

  顺着齐婴一直盯着的窗户外看去,一个白色的身影正往外走,转瞬间便背着一个包袱去牵马,尚乐南吃了一惊,奇怪道:“那不是姬咦,姬公子要去哪?”

  尚乐南尚未往前走一步,就被齐婴叫住了,因是沾了沉重的寒疾,齐婴的声音也是嘶哑:“回来。”

  尚乐南不清楚他们直接发生了什么,会错了意,又是在感情上格外迟钝的,任齐婴在昭宫三年,后来回了齐王殿中,这许多年那么长的时间下来,竟都没有发现两人之间的异样。

  直到那纸震撼人心的婚书砸到眼前,尚大夫才猛然醒悟,原来他们是这种关系。

  但即便如此,看到眼前这幕时,尚乐南却仍是忍不住生起气来,他以为齐婴生了病,姬安就要抛弃并离开,只觉得长宁君昔年一腔情谊都喂了狗。

  甚至为齐婴打抱不平:“姬公子竟是这样的人,明明只是风寒,却要弃殿下而去。”

  那话说了半晌,眼前的白衣公子就瞥过来一眼,那目光冰寒至极,虽是生了病,可威慑力却足以,尚乐南瞬间闭嘴。

  齐婴的目光看向紧闭的窗,因是怕寒气入侵,连窗也关得死死的,透不出一丝尘气。

  案上的红烛一直在烧着,一直烧到天明。

  月光下,就有个失魂落魄的人影,牵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慢慢度过河岸,往前走去。

  姬安回头想想,又觉得薄薄一生仿佛变得十分可笑,那一年离王死于火海,白婠让他去找叔伯,他没去,那么多年一直口口声声的去青丘,但是从头到尾却从未真正的去过,如今分明又得到了自由,可是他又不想去了。

  他哪也不想去,不想回昭国,也不想去找叔伯,只想找一个地方,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

  也就是这时,姬安发现有一个小土丘,小小的土坡就矗立在陆地上,上面盖着层草垛。

  这小土丘并不显得如何高明,只是恰好姬安在这时候看见了它。

  于是姬安将他的小红马系在树边,朝小土坡走去。

  随着他往前每一步,身体都在变化。等他彻底站上小土丘时,已经变成了最初的样子,一只雪白的团子。

  狐狸坐在小土丘上,因是过于伤心了,就单单坐在小土丘上,仰头看着天空的月亮。

  一只雀儿飞了过去,又飞了回来,好心地对他说:“你一直这样坐着,会被狼叼走的。”

  姬安悲难自抑:“那就吃了我罢。”

  雀儿一脸莫名其妙的飞走了。

  姬安坐了一会儿,悲从中来,便将狐头埋在尾巴里,呜呜咽咽哭,九条尾巴将他密不透风裹着,从外面看真的像一颗圆不溜秋的球了。

  “你怎么啦?”山鬼也这么问他。

  姬安的尾巴翘起来一根,从尾巴缝隙里露出狐狸眼一角,他看到了山鬼,山鬼飘到他身边,察觉到姬安那身雪白的狐毛被眼泪浸得湿透了。

  姬安告诉山鬼:“我是一个不祥之人。”

  “我的父亲死了,母亲死了,所有我喜欢过的人,都会因我而死,最后我会孤独终老,凄惨地消失在世界里。”

  山鬼惊奇地看着他:“可是你只是一只小狐狸呀。”

  姬安的头低了下去。

  临分别时山鬼教会了姬安一首歌。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1】……”

  单薇子和陈静瑄找了一天一夜也没有发现齐婴的踪迹,就当他们以为找不到他时,从那一端传来了飘渺的歌声,许是一只狐狸在唱歌,那歌声断断续续的,从小土丘的那一端传来。

  “风飒飒兮木萧萧……”

  听狐狸唱这种歌确实是极其出人意料了,不,听任何小动物唱这种歌都足以令人惊恐好嘛!

  陈静瑄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兜兜转转绕圈,居然在这里找到了失踪的姬安,怪不得一直找不到,原来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啊。

  姬安被连人带土丘端起来时,整具躯体抖了一下,瞬间反应过来,才想起来要跑。

  他从小土丘上往下一跳,才刚恢复了人形,一个人影从另一个方向扑来,伸手挡住了他。

  姬安被人两边围攻,结结实实堵了个进退不得。

  姬安才看清楚眼前,眼里警惕:“怎么又是你们?”

  单薇子还抱着姬安的小土丘,她想说其实是我不是别人,但姬安已经认不出来她的身份了,她离开时只有七岁,如今却也是个半大孩童了。

  “你一直不来找我们,我们只好来找你了。”陈静瑄说。

  那艘船停泊了数月,时家先祖终于忍不住了,迫于时空线过于缓慢,迫不得已,陈静瑄便来找姬安,然而姬安表情显得淡淡的,并不十分感兴趣的模样。

  姬安翻了翻,大抵是一些和青丘国来往的信件。

  “青丘。”

  陈静瑄说:“正是。”

  姬安冷淡说:“我不去了。”

  陈静瑄:“嗯?为什么不去了?”

  “没有为什么,我不想去了。”

  但这个结果并不令所有人满意。

  姬安无奈回头,问他们:“你们还要跟着我多久?”

  “跟到把你救出去为止。”

  姬安猛然停了下来,看向他们,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其实。”陈静瑄叹了口气,“我们是你叔伯派来找你的。”

  姬安半信半疑。

  陈静瑄眼角瞅着姬安,问单薇子:“你说是不是啊薇姐。”

  单薇子:“啊?啊!对。”

  “几年前我跟你说,我知道你的未来,并不是玩笑,包括你,包括薇子。”陈静瑄说,“反正你现在也是无处可去了,为什么不跟着我们走呢?”

  他说的也并非毫无道理。

  姬安被半蒙半骗地哄上了贼船,这两人格外奇怪,但他并不在意,从这里能看远处三军的幡旗,他每天总会回望一阵,直到视线远去,那旗帜越远越小,几乎远得要看不见了。

  往往是姬安看着远方,陈静瑄看着姬安,原本单薇子以为那只是为了工作,但渐渐地,也咂摸出些许不对劲来。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单薇子问陈静瑄。

  “来不及了。”陈静瑄提了提嘴角,“既然知道毫无希望,为什么还要做呢。”

  青年的神情淡淡的:“为什么要越陷越深呢。”

  他们走走停停,一路往南走,这一路仿佛无休无止。

  到夜里时候,他们三个人就在火光里烤肉。

  姬安从来没什么胃口,目光就失神地凝望着火。

  夜里点了篝火,火光簇跳,在晦暗薄光下摇曳,薄光洒在姬安鼻尖上,照得面容也不真实,如隔雾看花。

  他低着头,面无表情地咬着烤好的鸡肉。

  单薇子不知不觉看得久了。

  “老单。”耳边猝不及防出声。

  单薇子被这一声叫得一哆嗦,偏过头去,姬安喝了口水壶里的水,又去给他的小红马喂水。

  单薇子问陈静瑄:“怎么?”

  “没事,提醒一下你。”陈静瑄胸口做了一个手势,那是一个闭拢心房的动作。

  单薇子:“你说过很多次了,我知道。”

  陈静瑄的下巴撑在交叉的十指背上:“你信不信,爱上过的人,即使忘记了,还会再爱上一遍。”

  单薇子:“什么是爱呢?”

  陈静瑄:“就是你曾驯养过一样东西,过了很久很久也无法忘却,你想对它负责,哪怕失去自己的生命。”

  单薇子低下头,抚平衣间褶皱:“为什么呢?”

  陈静瑄:“因为那个东西对于你是独一无二的,你对于它也是独一无二的,你想起它的时候,就会看到天空上的麦浪,就像在很久很久有一个儿童绘本就讲过一个故事。”

  单薇子:“那是什么?”

  陈静瑄就给她讲了小王子的故事。

  单薇子:“独一无二……”

  陈静瑄看着天空,自嘲地说:“独一无二的记忆,还有独一无二,无法取代的位置,怎么追也无法追上。”

  姬安喂好了小马,走了回来,他夜里睡眠是很浅的,但这两日并无多少说话的欲望,一入夜就闭上眼睛,拿个后脑勺对人,像个自闭孤儿。

  他们三是并排睡帐篷里的,三条睡袋肩并肩,给单薇子单独隔了个小间,但事实姬安时长喜欢窝在自己的小土丘里,并不与他们一道,一窝就不理会人。

  这天他睡不着。

  陈静瑄出来时,看到姬安一只狐坐在小土丘上,陈静瑄也摸透了这个时代里这个姬安的性情,便打算离开,却意外被叫住了。

  “陈静瑄。”

  陈静瑄转过身,姬安始终看着天空,轻轻问他:“我以后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静瑄:“嗯,你会有一个爱你的爷爷,很多玩得来的同学,朋友亲人家人,你会学你喜欢学的,做你喜欢做的任何事情,像每一个健康长大的人一样。”

  姬安的下巴搁在膝盖上:“我还会是狐狸吗?”

  “会。”陈静瑄说,“但是你聪明地把尾巴藏起来了,除了最亲爱的人,没有人知道你是狐狸。”

  姬安:“那。”

  他迟疑了。

  陈静瑄等着他问,但是姬安一直没有问下去,直到月亮隐入了乌云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天亮时,月亮还在沉睡,在沉黑的天幕中翻滚,阴沉天空浓得仿佛泼墨。

  他们背着行囊往青丘的方向走。

  正当这时,北方的远处,响起了操戈声,他们清晰看到,一阵狼烟笔直地从天陲平野的那一端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