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人仿佛就呆着不走了似的, 接连几日,姬安都能看到一些人影在暗中观察,一旦姬安出现, 那几道目光立马投来。

  姬安很难装作不知道。

  放学之际, 姬安常去山林里看夕阳,因为这日放得格外早, 他就先去山顶瞧那群鹤, 鹤是山人养的, 孤云野鹤, 清闲自怡。

  姬安来得次数多了,它们也就熟悉了, 见姬安上来也见惯不惯地干自己的事,梳着雪白翎羽。

  但这一日格外不同, 这些鹤不似庞日那般悠闲自得, 反而叫声凄厉, 像遭遇了什么恐怖之事,姬安心中诧异,忽然听到密密山林中传出一阵耳语,似是一道清亮的女声。

  姬安朝那个方向走去。

  直到看清了眼前, 瞳孔倏然猛缩了下。

  在闲林间, 站着一个红唇明眸的美人, 眉挑入鬓,额发间明珠闪耀, 一袭直裾宫服垂地,眉眼间逼人的傲气。

  她衣上的青雀黼黻隐入玄衮, 玉冠洞穿云山星象, 而兽纹傍身, 星眸却含厉。

  手里那把锋利至极的长剑已然出鞘,刀口的方向,是正坐着鹤发童颜的郁青山人以及郁青山人膝盖上的猫猫头。

  即便是姬安,也觉得不对劲,直觉告诉他悄悄离开是最好的,可是真的很好奇,因为他所知道的郁青山人就是个老古董,怎会遇到如此震撼一幕。

  还未等他想明白,就被他们的声音震得连手指都收紧了。

  “如今是君主下令,来请师兄出山。北荒尽是狼虎之国,又有东南虎视眈眈。我孟国处洛水之南,贯穿宓河,如今镜水撞裂,北道失途,礼崩乐坏,人不如禽兽,师兄当真铁石心肠,不肯救黎民苍生于水火吗?”

  郁青山人揉着猫头,愈发沉默,眸间晦暗难明,一黑子落盘,谷粒尽散鹤飞啄食:“陛下。”

  孟祯看着盏中青叶沉浮:“天下之大,愿为师兄庇身之所,此后五湖四海,名震天下。”

  山人垂目:“那并非我所愿。”

  “千里之骥,日行千里,然驱之不往,引之不前,若落入他人之手,不如为烹肉,何以因千里之名挡六合之道?”孟祯的指甲盖隐隐按在盏上,语气平静,“师兄愿做孤马,孤奉一烹具也未尝不可,为阁下,焚林毁观。”

  郁青山人像是被那声焚林毁观触动,面色完全变了,跪了下来,女子周身香烟欲动。

  山人抬眸,便能瞥见龙纹金鳞密缀的一角,而衮龙若浮,深陷的颅,就印在万里朝宗的幻梦间。

  如当年他出山,看见玄衣朱裳的孟祯靠坐在龙椅之上,冕旒震缨,垂珠遮目,落手出便是一句淡淡的杀字。

  姬安呼吸一紧,也反应过来这个女人是谁。

  孟国国君,长宁君的母亲,孟王。

  再听就是要命的事情了,姬安才想起来要跑,但孟祯已经剑,姬安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孟祯走到了郁青山人面前,手指抚上了那发顶,声音很轻。

  “师兄听说过天子之剑吗?以燕谿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卫为脊,周宋为谭,韩昭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孤负庄生剑,斩宵小,匡诸侯,服天下,他们三番五次上书不断。”

  孟祯猛然松手。

  山人磕倒在野地里,听到耳边的一句沉声:“孤想要河汉一带,以归我大孟的疆土,何错之有?”

  郁青山人的头颅磕在地上,一道血迹猩红自额心蜿蜒而下,混着一身冷汗,连嗓音也腥咸:“大道易废,难再生,臣听闻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陛下既是天下的主人,也是一方社稷的主人。”

  孟祯冷笑:“孤常年行走于一干狼虎之国之间,唯恐社稷不保,你现在与孤谈论所谓的道德仁义,师兄为何不遍访各诸侯,问问诸狼虎仁义何在?道德安在?我令长陵自小拜入你门下,不是让师兄教他仁义道德的。”

  “强权树党羽,寡力者籍外力,植党者或危其君,外通者便是丧权辱国,若不攘外安内,征伐四方……”

  孟祯的剑倏忽从鞘中拔出,银光骤破间,指向山人咽喉,好像想让他免了这些废话,女子嗓音微微沙,如同掺血的寒气盛怒:“三次时机,若师兄无法说服孤,便随诸位血溅当场的客卿一齐去吧。”

  山人的声音发哑:“野有恶犬,不若苛政猛于虎。”

  他整个额头淌落下被瓷盏弄得横流的鲜血,声如哽咽:“虎豹无文,则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陛下以仁礼纹饰国家,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孟祯抬眼,手里还握着那把剑,好似听笑了:“这话你该与我的前夫说去,他定会喜欢你喜欢到五马分尸。”

  孟祯手中剑微偏,她惺忪着眸,漫然道:“继续说。”

  郁青山人道:“而今西有穆国起兵,后有昭内动荡,这确实是分裂了南荒,对于成王而言确实是大好时机,只是。”

  孟祯神色不辨,心想着他一旦说摆宴就当场搞死他:“只是什么?”

  山人答:“臣私以为成国险矣。”

  “何者?”

  “楚昭交战本就削弱了昭国国力,而成国自其背后袭击,导致昭国腹背受敌,使得位于北荒的穆齐国有了可乘之机。素闻楚国骚扰昭国宓河已经很久了,若贪图一时战快,而将兵力集中于巴晋,东边汉郡时常有海寇与梁贼流入,若梁国忽然出兵,则成国半壁危矣,且浔山之北亦有齐宋二国虎视眈眈,若三国联合孟国南下攻成,成国身陷囹圄而不自知。”

  孟祯面色微微凝重:“齐吾确实跟我讲了,我疑是圈套未信,师兄以为如何。”

  山人道:“依臣愚见,不若齐孟合纵,孟国顺势与昭结同盟,北上大军压境,成疲于其国内经济问题,定是内忧外患顾之不及,如此一来,以三军之势,也好威慑诸侯,保河汉一方安宁。”

  孟祯:“善。”

  “只是这三军。”郁青山人道,“谁人能御统三军。”

  孟祯平静道:“我儿长陵。”

  那一声如什么惊天霹雳,让郁青山人抬起眼来,满目惊骇,只因那同时也意味着让其在齐孟之间做出抉择。

  孟祯看懂了那意思,沉沉冷笑:“昔日我令师兄领咏春台,师兄不会以为只是为了咏春吧,孤从不做无用之功。”

  山人:“可此番凶险,所遇者皆是狼虎之辈。”

  孟王薄唇中只吐出三字:“那便斩狼虎。”

  姬安被那一声惊得连退了几步,踩在草叶上,正是那一刹那,姬安身后那只鹤陡然仰天长啸,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

  这一声让还在密林中的两人皆转过头来。

  “谁?”

  姬安心快跳到了嗓子眼,他猛然朝前跑去,吓得不轻,居然还被吓出了原型,身后两人追得再近,也没看到什么人影,只有倏然滑过半空的一只白团子,唰啦一下就飞窜过芒草。

  孟祯拧了拧眉,非常不解。

  山人道:“陛下不必多虑,野兔罢了。”

  等到姬安落地时,已经恢复了人身,这一路太紧张,连他自己都未能意识到方才身体的异样。

  他的手指攀在树上,大口喘气,试图平复惊慌心情。

  谁知脑后忽然传来低沉一声。

  “你在干什么?”

  姬安:“啊!!”

  他整个吓得往上一弹。

  齐婴也被吓了一跳。

  姬安惊得呜呜一片叫,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抱住了,拳头狠狠锤了锤齐婴,齐婴捏住了他的拳头,问:“怎么了?”

  姬安强行咽了口口水,方才听耳朵时没吓到,就被齐婴刚才一声吓得险些魂都飞出来了。

  齐婴轻拍着姬安的后背,帮助他镇定下来。

  姬安小口吐气。

  意外发现的这个秘密让他无法再正常直视齐婴了。

  他就知道,咏春台怎么可能就那么简单,居然真的是。

  他脑中思绪百转,一抬眸就是齐长陵一双亮如星辰璀璨的双眸,姬安垂目,眼睫毛不安地颤动了下,尽量做出那种什么也不知晓的无辜者神态。

  为何次次密谋都被他听到。

  真折磨狐。

  沉默太久了。

  齐婴问道:“你在想什么?”

  姬安谨慎说:“你在想什么?”

  齐婴:“在想怎么才能阻挠你成婚。”

  姬安:“??”

  就看着姬安原本是五分的惊恐变成了十分,都快从地上弹起来了。

  “齐婴。”姬安认真说,“做人不能这么坏噢。”

  “是啊。”齐婴笑了,笑得胸膛微微震动。

  姬安还被人揽在怀里,那笑就贴着姬安一起震,让姬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就听着齐婴的声音不似玩笑:“你怎么能跟旁的人成婚呢,当然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