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不给他看, 似乎这一整完都别想睡得安生了,齐婴垂下眼,手指拉开了一点。

  耳边瞬间响起了姬安的倒吸凉气声。

  姬安手指戳了上去, 见齐婴脖颈通红却没有阻止的意思, 放下心来,五根手指都放了上去。

  他就像个登徒子似的鬼使神差地用手指摁了摁。

  齐婴脖颈上的红已经弥漫上了耳垂, 似乎觉得这样很不像话, 陡然捉住了姬安又摸又按的手。

  “你也会有的。”

  姬安:“真的吗?”

  齐婴敷衍道:“嗯, 等你长大就有了。”

  “不是说换位置吗?”

  果真软极了。

  都是上好的丝绸, 分明各宫批下来的都是一样,但心理作用作祟, 总觉得别人家的要更好一些。

  由于刚被睡过, 那被子还是暖的, 姬安忍不住说:“齐婴,你的窝好大哦。”

  那被子几乎将他淹没了。

  齐婴已经不想说话了,姬安夜话时间颇为长了些,姬安的精力确实好得有些过分了, 即使第二日还要早起读书, 仿佛别人要睡四个时辰, 他只需两个时辰便能满血复活。

  齐婴躺在地上,由于前些年在军营的经历, 躺地上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方才的榻上又传出姬安的声音。

  “长宁君, 你会讲故事吗?”

  这几年的相处, 齐婴对姬安的秉性也是有点通的, 不讲可能这一整晚都没得睡了。

  齐婴:“从前,有个不睡觉的小孩。”

  姬安:“然后呢?”

  “然后他母亲罚他抄了五百遍的通鉴节要,直到抄到睡着了。”

  姬安一刹那就沉默了,齐婴以为他被这个故事吓到,便放心闭眼,谁知过了一会儿,就听见软塌上冒出软软一声:“你好可怜呢。”

  “晚安,可怜的长宁君。”

  齐婴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

  齐婴试图辩解:“这个小孩不是我。”

  姬安:“嗯,我懂得的。”

  有一日齐婴醒得特别早。

  如同很久之后那样,海棠的香气从远处的琼楼殿宇弥漫入屋,枝桠没入了一截。

  齐婴以为姬安和平日里一样离开了,但是他没有,似乎是偶尔才会的睡迟。

  阳光从窗棂外照射下来,洒落到姬安的面颊上。

  姬安两颊的婴儿肥还没完全褪去,睡得压出一点鼓鼓软肉,留下点淡红印子,像睡得很香。

  齐婴的指腹轻抵了下,那绵软的肉微微陷下去,梦里的人毫无知觉,嘴角落出点薄薄的莹光。

  “小猪。”

  姬安的睫毛微颤了下。

  他依稀感到齐婴在看他,也听到了那道近乎呢喃的声音,姬安心里是不认同的,怎么能叫人是猪呢。

  那只大手很快就放开了他的脸,姬安以为他走了,其实没有。

  姬安察觉到睫毛在被人触碰,齐婴微凉的手指轻拂过姬安乌黑垂落的睫毛,可能也在困惑天的造物吧。

  姬安困得无法睁眼,下颚倾起,下唇轻轻压在了齐婴的掌心里,很浅地用唇碰了碰。

  齐婴猛地松开了手。

  姬安侧过狐耳,继续睡了个迷糊。

  这么下去也不像话吧。

  日子清静也闲散,姬安对朝中事也不甚关心,他照旧干他的闲事,齐王破格准许他与宫中皇子一道入学旁听,以在诸国之内显示自身大度。

  其间也昭国的使臣来齐王觐见几次,专门为姬安而来。姬安隐隐听到消息,得知大昭境内确实发生了大震荡,但不知怎么的,此事却始终没有成。

  通常来讲,姬安至今还无法归国的原因只有一种可能,价格没有谈妥,古往今来,政事大多如此。

  姬安倒是无所谓,昔年被困于九重台,后来辗转昭国,如今又沦落至此,于他而言似乎在哪也没有区别。

  使臣来了又走,春花红了又谢。

  秋末之时。

  姬安手指里兜着一把鱼料,倚着鲤鱼池边喂鱼。

  他行动虽慢,自有种犹如闲云野鹤般的静,这似乎遗传了他父亲骨子里的某些东西。

  齐王路过时,便常常失神地望着他的背影。

  老太监便笑着说:“这是从昭国来的那位皇子。”

  老太监俯下头来,仿佛能窥见其中一丝被无数黄土湮没的血光:“是离王的儿子。”

  这位年轻时骁勇善战的帝君已然苍老,以严刑峻法闻名于诸国的齐,受人唾沫、传闻中那穷兵黩武的大齐。

  齐王的眼睛望见了天上孤飞的鸿雁,老去的君王淡淡地笑了。

  君王的目光眺望着天冥,说出了句毫不相关的话。

  “什么才是江山呢。”

  “世尊。”

  那声音似惋惜,淡淡便化了。

  老太监犹豫了几秒,还是说起了当时那日,二殿下与之关系过于密切。

  齐王却毫无反应,心不在焉地瞧着地上,忽的说。

  “这处的海棠花开得甚好,你看看。”

  老太监俯下身来看老君王手下的花。

  齐王淡淡地笑了:“花开了。”

  高处僧人雪白的衣袂掠过地表,檀香烟气,青冥古钟。

  如当年那般轻叹了一句。

  “世尊,花开了。”

  尚乐南寻找了一会,才找到了挨在锦鲤池边喂鲤鱼的姬安,尚乐南对于这项业务想必也很熟悉了,两三步跑上前,由于跑的太急,气喘吁吁地弯下腰来。

  姬安看到尚乐南出来,诧异道:“尚大夫,你怎么来了。”

  尚乐南:“这件事殿下原本是瞒着,不让我们说,但我最后还是来了。”

  “北夷一役,已经在行军之中了,即刻便要启程,姬公子。”尚乐南说,“殿下没让我们任何人说,但我还是那样干了,因为我私心觉得,他心底应当是希望你去送的。”

  姬安:“你这什么意思。”

  尚乐南急了,也不知该从何处开始解释,语无伦次道:“我是说,你快去,长宁君马上要启程了,他谁也不让说,我是瞒着他来找你的,再晚一步你就见不到他了,我们这一走就又是大半年。”

  又是不告而别,仔细算下来也不是头一遭了。

  姬安径自取了马,便飞快地往外去,马跑行得也快,等他抵达之时,他们尚未走远。

  齐婴骑在一匹高马上,跟在随行的队伍里,身后陡然响起了一声马鸣声。

  齐婴如有所感,瞳孔中倒映出一道掀飞的雪白一角。

  马停住了步。

  霍庭目里诧异,望向齐婴,齐婴轻声说了句等我。

  马蹄转眼便落到了姬安面前,齐婴翻身下马,将缰绳交到了一旁的尚乐南手中,尚乐南脸庞都跑红了:“是我自作主张。”

  齐婴偏目一眼,尚乐南意领神会,当时就去找霍将军说话去了。

  这一回,姬安的表情显得冷静,也没有像上回那般的失态了,这是目色冷静地望着齐婴。

  齐婴头一回脸上出现了那种解释般的神色,声音也不是平常那般沉:“我想着也仅仅是几个月功夫,就没有跟你说。”

  姬安的脸色缓和不少。

  他继而又是诧异:“他那么多皇子,怎么偏偏是你去呢?”

  如今朝中局势紧张,北夷屡次进犯边境,困扰多时,平日里都是又霍将军带兵前往,有时是异性王,这一次头一回却是有齐婴带去,姬安不知道他父亲对他有扶持之意,因此更需要些政绩来赌众人的口舌。

  这么一说,他心里隐约明白过来,似乎这一场战役对齐婴而言还是挺重要的,既然如此,他也没有阻止的缘由。

  “不仗义啊。”姬安说,“也该叫我来送你一遭,怕我跟上回一样?”

  齐婴:“舍不得?”

  姬安:“快走。”

  齐婴:“我上次给你的那枚骰子,还在吗?”

  姬安摊开手掌,掌心里赫然躺着一颗红豆骰子,他不知道齐婴要做什么,就见齐婴伸手去抓住了这枚骰子,姬安愣了十几秒才反应过来。

  姬安:“你干嘛!”

  齐婴:“后悔了。”

  “这是送给我的,怎么能拿回去呢?”姬安急了,伸手要去夺,齐婴的动作更是快,高举起那枚骰子,姬安便够不着了,他踮脚连跳了几次,终于放弃,眼睁睁看着齐婴将那枚骰子又夺走了,真是可恶。

  姬安:“那你不能带我一起去吗?我也可以入伍的啊。”那话越说越奇妙,连姬安自己都不信起来,他连稍微硬一点的地都睡不了,如何能在条件更加艰难严苛的疆场上和人厮杀呢,何况冰天雪地肯定条件很艰苦。

  “等我回来吧。”

  齐婴伸手摸了摸姬安的头,姬安的原本蓬着的狐耳竖起来,在半空抖了抖。

  也不知是第几次的梦见。

  极北的殿宇之上,晶莹檐角,冒出一只雪狐的影子。

  齐婴睁开了眼睛。

  他眼里倒映出头顶一点死寂,卷着烟气,一下子就像散了。

  风在他耳边呼啸,陡然转了过去,仿佛那些梦也变得真真假假,他清醒时也有些恍惚,天光之下落出黯淡的云。

  马匹歇息,有青鸟一圈圈地在深蓝湖底悬飞。

  随行的小将士问他。

  “长宁君也有心上人吗?”

  “没有。”

  齐婴一步步往上走。

  远处云烟霭霭升起,军队如同一条长龙慢慢延伸出去。

  银瓶雪滚翻成浪,百万里山川,汹涌的云烟随着长队蜿蜒而上。

  千峰路转,层云惊鸟。

  脉脉的山麓一路高上去,瞧着便是远得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