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涌的火焰在半空扬起又落下。

  姬安眼前是看不清的迷障, 雾里腾腾的火,烧着摧枯拉朽的木,就要崩塌。

  姬安往火里跑去, 火势愈烈, 在钻入火海里的刹那,他的身体跳成了一个小小的兽型。

  轻盈地穿梭过望玉门。

  曾经因为半妖的异样在九重台受尽各种讥嘲, 后来到了青丘, 又因为原型太小又受到其他九尾狐的嘲笑, 他一生仿佛总要面对各种目光打量。

  讥讽的、吃惊的、暧昧的, 一刀刀目光宛如刀子般割在他脸上,一桩桩都想叫他无地自容, 可他仍旧好好活着哪怕至今。

  似乎在这时候,才又完全释怀了。

  小点又怎么了, 小点可以义无反顾地跳进刀山火海里帮助受伤的人去找他母亲的遗物, 那是其他九尾狐做不到的事。

  呛鼻的浓烟卷入姬安的呼吸道, 将他身体原本雪白的毛发熏黑了,他两只后爪还在流血,竖起的狐狸毛尖带着焦气。

  他跳到后台里,找了一圈没有找到, 豆大的汗珠从他汗湿的毛发里沁出来。

  火焰燃烧得愈发汹涌, 姬安的步伐已经摇摇欲坠了, 视线已经开始眩晕,他迫使自己的呼吸维持平稳, 在硝火里穿梭。

  兜兜转转翻了一圈,终于在一个红木柜子里找到了一本斑驳泛黄的诗集。

  姬安眼里泛出喜色, 他想抓起诗集, 但两只爪子握不住, 垂摔到地上,身体也摇摇欲坠仿佛就要倒下。

  姬安勉力保持清明,叼住了诗集一角,在大火纷飞里,踉跄地往外爬去。

  陈静瑄被身后的人死死按住,他眼睛煞红,宛如丧失理智般想要冲向望玉门。

  那火烧得斑驳的望玉门内,缓缓冒出了一点狐狸的白色毛发。

  姬安身后,整个废墟轰然倒了下来。

  这只白色的狐狸倒在了陈静瑄前面,已经变得黑不溜秋了,怀里仍然紧紧护着一本完好无损的诗集。

  它原地走了两步,宛如再也坚持不住,啪嗒摔倒了下来。

  陈静瑄眼里倒映出幻灭的火光,没来得及顾诗集,而是去查看姬安的伤势:“狐狸。”

  姬安说不了话,呼吸道里全是烟气,缓慢闭上了双眼,连回话的力气没有。

  太累了,睡了一会,他这样想。

  整个狐却被人发狠地摇了起来,有声音在耳边不断叫他名字。

  他还没死,姬安想告诉对方,但他已经疲惫得说不了话了。

  在各种声音里,陡然响起一声狼狗的吠声,原本看热闹的人们都露出惊惶之色,惊恐道:“哪里来的狼啊?”

  只见那只家伙破开人群,目标明确地朝那一团火焰前,朝陈静瑄手掌上仰躺的一团跑去。

  然后毫不犹豫,在陈静瑄的眼皮子底下,陡然叼住了姬安,扭头就狂奔出去。

  姬安慢慢睁开一丝眼睛,看到地上一道青灰色的阴影,他自己的四爪软绵绵无力地垂下来,后脖颈子还被狗叼在嘴里。

  即使看不到全貌,但姬安也明白过来自己现在是个怎样狼狈的处境了。

  姬安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憋出来:“狗哥,你完蛋了。”

  军犬汪吠了一声,如果仔细听,那声音里仿佛还带着一丝委屈。

  男人皱眉,叫了声过来。

  那只装扮成军犬显得骇人的狼狗毫不犹豫,转向人跑去。

  那只狼狗宛如有组织有纪律的罪犯。

  叼着姬安一路奔到一个男人面前。

  落到姬安眼前的是一双蒙了尘的军靴,像是走了很远,不远千里而来。

  远处,陈静瑄在火焰中的头抬了起来。

  那身笔挺的军服落入眼中。

  领章耀眼夺目,往上是肩章上的金属徽标,印着火光,是一张英俊年轻的脸,面容冷若冰霜。

  只有看向中间那一团球时,眼里才流露出温柔之色。

  姬安的身体被貔貅轻轻放到了地上,原本的兽形恢复了人样。

  齐婴将他从地上悬抱起。

  姬安身体一轻,落入了一个温暖宽厚的胸膛里,他眼皮颤了下,却被人护着脑袋紧紧抱在怀里。

  姬安累得没法动弹,看清楚眼前的情形,甚至没有精力去思考为什么齐婴会出现在这里。

  陈静瑄也站了起来,手指里紧紧抓着诗集,慢慢朝那里走去,满是血污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挡在了那匹马前面。

  齐婴:“滚开。”

  齐婴很少说出粗鲁的话,这次却仿佛真的动怒了,冰寒的视线里漠然至极。

  陈静瑄:“放开他。”

  在齐婴身后,几十个大兵围涌上来,枪口在一瞬间抬了起来,对准了中间的陈静瑄。

  齐婴不再犹豫,将姬安抱到马背上,不再看身后被兵包围住的男人,牵着马缰往外走,身后那只宛如狼狗的军犬,深深看了陈静瑄一眼,跟上了慢慢朝外走去的马匹。

  “我来晚了。”

  没有任何回应。

  姬安裸露的足暴露在空气中,还在渗血。

  军马忽然停了。

  姬安察觉到脚被人握住,原本疲惫的眼睛睁开了一丝。

  齐婴拿出一卷纱布,一圈圈缠住了他的受伤的脚。

  从脚背上传出的温度让他有了一刹那的清醒:“齐婴……”

  火光烧得天地宛如燃烧。

  夜里下了一场大雪。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旋着雪花在天空中落下来。

  救火的人迟迟赶到,无数水桶泼了出去,望玉门的废墟泛出黑色焦气,大火终是熄灭,但是望玉门也彻底毁于一旦。

  原本靠在那辆雪佛兰轿车上的两个异族心满意足而离开,在他们远处是一道萧条高大的人影。

  陈静瑄浑身湿透,眼睛里的光在随着望玉门灰暗下去,他手指里紧紧抓着一本诗集,上面还残留着一根雪白的狐狸毛发。

  马蹄声嘀嗒往远处去,又停下来。

  姬安的脚踢在了齐婴的肩上,一下又难以动弹,他的脚被齐婴紧紧抓在黑色皮制手套里。

  一漾月光从高处投落下来,清池乌漾。

  月影下姬安的发丝在光下漂浮,整张脸呈现出霜华般的清冷。

  他居高临下,望着底下一身军装的男人。

  “果然是你。”

  姬安说:“既然走了就不要回来啊。”

  齐婴没动,依旧一圈圈缠着他流血不止的双脚,将他缠好纱布的两只脚轻轻靠在马腹两侧。

  姬安的足尖因为寒冷瑟缩了下,似乎还在贪恋掌心的温度。

  齐婴:“下次不会不告而别了。”

  姬安不想被人用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应付过去,正要兴师问罪,齐婴已经上了马,马上狭挤,姬安被他挤到了角落里,脸上浮起一丝屈辱的红晕。

  “放我下来。”

  齐婴低下头,看着他的眼睛说:“外面很危险,先回家,晚点再说。”

  “我不要跟你坐在一块。”

  齐婴仿佛已经预料到了他会说这话,两根手指撑了撑挂在胸前的蓝布兜:“你可以跳进来。”

  蓝布兜还没有一个巴掌大。

  那话里意思很明确,让姬安变成狐狸兽形缩在他胸前的蓝布兜里,那蓝布兜也是专门为他而定制的大小刚好。

  姬安气得用力锤他肩膀,齐婴被锤了也一声不吭,双手牵着缰绳,策马往前走。

  姬安在马背上开始挣扎起来,要从马背上跳下来:“你放我下来,我要去找陈静瑄,不然他还以为我死了怎么办?”

  齐婴仿佛听到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目里冷淡:“人皮北,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姬安:“望玉门和一字堂都已经失陷了!我得回去告诉陈静瑄,他现在很痛苦,我现在得去帮助他。”

  “你现在需要好好睡一觉。”齐婴说,“为什么要跳进火海里?”

  姬安急着辩解:“陈静瑄那么大个子,再进入望玉门里,就出不来了,但是我可以,我变小也很灵活。”

  姬安被他语气激怒了,闹了脾气,要从马背上下来,但谁知齐婴忽然扬鞭,整匹马提蹄而啸,嘶声如雷,朝前疾掠而去。

  姬安被吓得一懵,双手下意识环紧了齐婴的脖子。

  身后的马匹也抖得厉害,姬安身体没有安全感,耳根被马匹吓得红透了,闭着眼睛惨叫:“你干什么,停下!”

  但齐婴的嘴角微侧了下,仿佛没有听到姬安的话,整个身躯沉沉笼罩住姬安的后背。

  姬安难以动弹,眼看离着望玉门越来越远,他心头发了狠,牙口对着齐婴的肩膀狠狠咬了下去。

  齐婴闷哼一声,肩膀下传出浓重的血腥气,和原先那些在永境斗兽场里留下的伤痕一起被咬破了。

  但齐婴却毫不难受,那匹黑马停在了帅府,从马上下来,门口守着的立刻有人迎上来。

  姬安还骑在马上面,抓着鞭子想把马往回拉,重新去救陈静瑄。

  但这匹马好似也十分通人性,任由他怎么拉扯都不动。

  齐婴看着姬安无妄挣扎了两秒,原本站着看,姬安最终放弃打算下马自己走回去。

  旁边一直看着的齐婴动了,仿佛看够了一般,将姬安一把从马背上抱下来,往府内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