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安头昏脑涨地躺在地上, 一时房间里针落可闻,他身体沉重,像被无数只手紧紧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只有一个女声遥远地从远方传来。

  “绥绥, 绥绥……”

  那声音像隔了层纱, 遥不可及。

  他越想追上,越在大雪中拼命地奔跑, 妄图追逐上前头那道影子。

  然而女人慢慢远去了, 原地空空荡荡, 他心头彷徨, 一下子摔倒在地泥泞的地上,地上的积雪很深了, 将身体打得湿透,他不明白做错了什么, 瞳孔失焦地望着前方。

  七岁孩子的手脚都小小的, 摔倒在雪地里, 陡然嘶声力竭地哭叫起来。

  忽然,一颗雪球陡然朝他的头顶狠狠砸过来,那瘦弱的肩膀霎时被砸得一趔趄,往后不稳地栽倒下去。

  周围的小孩子们一拥而上, 在他动作前, 将他按在地上不能动弹。

  一张张噙笑的脸低下来, 嘲弄地说:“妖怪,你会说妖怪语吗?”

  “学狸奴叫吧。”

  “叫啊,你怎么不叫,你不是狐狸精吗?”

  他仍是紧紧闭着嘴。

  有人好心建议,说要放过他,他以为解脱,松了口气想往外跑,一颗雪球却又砸到他身上,紧接着,数不清的雪球飞落下来,他只得拼命地在往前,无数雪球砸到他身上,发出痛苦的惨叫。

  他哽咽得几乎快发不出声了,被飞来的雪球砸得倒在了地上,身上露出的肌肤被雪砸得翻红,在雪光一色的天里,像个将要破碎的瓷娃娃,陡然滑入雪中,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抵在雪水里。

  为首的小霸王蹲在他面前,扳过他的脸,他牙齿深陷在唇里,死死咬牙不肯出声。

  对方嗤笑了声,攥着他的头发迫使他将脸抬起来。

  那双雪色的瞳孔里分明是如看蝼蚁般的漠视憎恶。

  像是被他眼神激怒了,对方冷冷骂了句:“狗崽子。”

  “给他打条链子,牵出去吧。”有人提议。

  “会不会不太好啊,虽然如今没人在意,但他毕竟也是……”

  “就你多嘴,也不看看我们殿下是谁!”

  “你们看他这是什么眼神!”

  其中一个像是发现了什么大事,嚷嚷道。

  一双手扬起,正要往他的脸上打来。

  “松开。”

  他们转向他,一道光从高处往他头顶落来。

  李斯安猛然跳起来,像被无数黑影追赶,只顾着往前跑,他仿佛只有奔跑才能解脱,撕心裂肺的哭声时时萦绕,变成乱葬岗黑鸦的阵阵啼鸣。

  他陷在通身黑暗的环境里,仿佛就只被那道光亮追逐。光照到他身上时,他也许就会死去,别追了,他心生恐惧地想。

  他的眼睛猝然正睁开了。

  见狐狸醒了,一只眼的怪物高兴地在他身边爬了两圈。

  李斯安倒吸一口凉气,他的神情显得恍惚,从地上坐起来,下一秒,目光放大了些,眼前陡然落出一只鲜红的眼珠,四只人类的手指紧紧扒在地上。

  身后那九条狐尾巴天女散花在他身后展开,变成一个保护伞的姿态笼罩了身体。

  一目见他满目警惕,诧异问:“叽里咕咕呱啦呱啦……”

  李斯安听不懂,就见一目的模样恐怖怪异,身体微微往后挪,一下子跳下来,就往门外跑。

  门被锁住了。

  他只得往回,重新和这四只手的怪物待在一块,过了好久,一目仍然没有攻击他的意思。他才放松下来,只是眼角还有泪痕,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狐耳紧绷,尾巴时刻呈保护状。

  一目想过去让他用怪语翻译器和自己对话,一目刚爬过去,手指刚碰到李斯安的衣角,一道野蛮的力度从半空抽来,一目避之不及,就被九尾的一条尾巴抽飞了出去。

  幽灵瞬间快咽气。

  李斯安急忙过去检查这只怪物的伤势,但是一目体质素来坚韧,不至于被人一尾巴就甩死,一目摇摇晃晃地又从地上爬起来,这时他才完全相信对方是无恶意的。

  一目亲眼看到李斯安咬了口奶酥,这口酥肯定有问题,但怪物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摇了摇头,谁知李斯安也跟着摇了摇头。

  一目:一目于是原地转了个圈,谁知下一秒,李斯安就照着他的动作跟着做了一遍。

  四只手的怪物此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对方很有可能是……

  一目身体往左边倾,狐狸的身体也往左边,一目的身体往右边,狐一模一样地学着做。

  一目原地做托马斯回旋,李斯安就「唰啦」一下站起来。

  怪物吓了一跳,以为李斯安要暴起,结果对方「啪啪」鼓了鼓掌。

  一目:完了,罪过大了,把九尾弄傻了。

  像在诧异为什么一目忽然一动不动,李斯安放弃了等待,扭头去观察其他地方,这时他瞧见讨饭碗,里面乘着晶莹剔透、被咬掉一小口的葡萄奶酥,于是伸手想去拿起来继续吃。

  手里的奶酥还没握紧,就被一目打掉了。

  李斯安的脸色沉了下来。

  一目瞬间怂了,怕九尾后续恢复记忆来算账,但是过了一会,就见狐狸睁着童真无邪的大眼珠子,银瞳一眨一眨地瞧怪,也没有攻击的意思。

  门外却陡然响起了走近的脚步声,一目瞬间一钻,没了踪迹。

  踏进来的是老祭司,还有几个随从,手持刀剑,无一不冷漠地看着李斯安。

  李斯安纳闷:“?”

  老人长久地端详他,起初还拧着眉头,就这么定定看了一会,俯下苍老的头颅:“神明大人,您为什么不肯用我们为您准备的食物?”

  李斯安:“啊?”

  他手指着自己:“你叫我?”

  老祭司:“是的,神明大人。”

  李斯安声音停了,朝人解释:“我不是什么神明。”

  “那您是谁?”

  老祭司:“您是我们的神明。”

  李斯安虽说没有记忆,但他能笃定自己肯定不是什么神明。

  刚好房间里有面巨大的镜子,李斯安就正对着镜子,看到自己那对狭长的狐眼。

  脑袋边上垂着两只白得透粉的软耳朵,瞳孔是雾蒙蒙的银,眼尾上挑,媚态堆积在眼梢,且嘴角浮着两颗尖而小的利齿。

  这幅长相怎么都跟神明没什么关系吧,说他是只妖怪可能性还大点。

  老祭司:“您站起来。”

  李斯安原本是一只手撑着脸颊,闻声就昂起脑袋,慢吞吞站了起来,老祭司指向他的两只白狐耳:“这是神明的犄角。”

  李斯安:“哇哦。”

  他的九条尾巴不由自主抖了抖,那尾巴多而蓬松,长得都快超过他肩头了。

  老祭司:“这是神明的赤羽。”

  他见过指鹿为马的,但没见过能面不改色将尾巴说成翅膀的,李斯安:“虽然我记不清了,但我也不至于像个傻子吧?”

  老祭司面不改色:“无论它是什么,都是您作为神明尊贵的身份象征。”

  还没等李斯安开口,老祭司就扭头对外:“来人,给我们尊敬的神明大人献上从西域进贡的SSSS级超大葡萄。”

  李斯安瞬间没了声。

  好,他就是神明。

  在那动静之后,一目从桌子下冒出头来,四只手一下跳到了老祭司肩上,一只眼睛挨着老祭司发顶,但老祭司像是浑然未觉的样子,仿佛看不到这只四只手的怪物的存在。

  他们都看着他没有用银筷子,反而从衣袖里抽出一只银筷子一插,果然,就算变成傻仔,还在提防有没有人害他。

  筷子瞬间变紫了。

  李斯安一脸懵地看向看向老祭司。

  老祭司将他发紫的绿葡萄拿在手里,面不改色地吃了下去,示意真的没毒。

  李斯安犹豫着拿起一颗,最终接受诱惑,咬了一口,身体并没什么变化,他恍然大悟,原来只是看着毒,事实上是没毒的。

  一目也从老祭司背后昂起眼来。

  变色了的是没毒的,没变色的是有毒的,防不胜防啊。

  李斯安虽然略有怀疑,但还是勉强接受了这个身份。

  老祭司很满意地看着他这副样子,只道让他好好休息,一直跟在老祭司身边的侍从犹豫着走到他身边,提醒道:“神明大人,从明日起,您要开始训练了。”

  “训练什么?”

  “神明献祭。”

  李斯安眼帘颤了下,眸子慢慢抬起来,像是被那四个字触动了神经。

  那侍从低声:“将由您用一把传了千年的神剑,亲自刺穿妖孽的心脏,完成整个献祭仪式。”

  “妖孽。”他跟着对方的话呢喃,“什么妖孽?”

  侍从说:“将由您亲手杀死最恶的鬼,将军一直认为只有那样才能让地底下的亡灵解脱。”

  “将军?”

  “就是祭司大人。”那侍从轻声道,“祭司大人的一生很苦,您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或者说,不是他,而是神明,神明是祭司唯一的希望。

  “这里是哪里?”李斯安看着窗外凋零飘落的樱花,他声音慢慢轻了:“我真的是……神明吗?”

  “真正的妖孽恶鬼正在深渊底下受尽惩罚。”那小个子的侍从微笑,“您是我们唯一的神明。”

  “只有您能杀死这天底下最恶的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