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如银针洒在通道的瓷砖上, 乳白色墙壁张开了一道裂缝,那类似地表的阴影一路蔓延到大门。

  从远处看,一间间黑色分隔的小室如苍蝇复眼整齐排列在这巨大机器里, 更像城市里死气沉沉的拥挤住宅区, 光看了一眼,就让人心头窒息。

  无人区。

  与那沉重的黑色相对的, 却是无数蓝绿色的虚拟电子颗粒构成的面, 霓虹灯照牌在雨光里跳动, 构成令人恍惚的昂贵幻影。

  背对着这庞大建筑群, 是一群刚被放出的囚徒,刚刚走出通道的尽头, 入眼就是这片压抑的黑色小室。

  单薇子手指根上搭着一支烟,猩红的火光流窜下来, 刚踏出地狱, 她似乎是有意相等, 乃至于和她一起「死去」的陈静瑄跌撞着走出暗室时,就能看见女人在对着顶上密密麻麻的怪物失神。

  他一张脸上也蒙了灰,比起单薇子那身旗袍以及一丝不苟像刚参加过晚宴的发丝,他的戏服破破烂烂挂在身上, 伤口还在淌血, 就像在泥潭里滚过似的。

  陈静瑄打量她一眼, 落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

  一声笑就好了,笑里嘲讽不言而喻。

  单薇子:“陈静瑄。”

  陈静瑄压根不理会。

  “陈静瑄。”她又叫了一声, 有些挂不下脸面,“你笑什么。”

  “跌入泥潭里的人只要露出一点温柔, 就会勾引一堆人前仆后继地想去当他的救世主, 我只觉得愚蠢。”陈静瑄提了下嘴角。

  “我没有想拯救什么。”单薇子说。

  “你还是照顾好你自己吧。”陈静瑄抱了手臂, 眼睛也不瞧她,转向远处的楼,“无人区已经死去多久了?”

  荧光在天空中滚动,由0、1编码的数字汇成虚拟的霓虹灯光游走在庞然大物外,没有歼击机,没有核弹,甚至见不到一张现金钞票,似乎是一夜之间,无人区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死去了,无数鲜红从高楼处坠•落粉碎成泡沫。

  死去的前住民腾出了位置,剩下的只有这堆数字。

  “百年之久了。”单薇子道,“怎么,在里面住上瘾了?”

  陈静瑄笑笑:“丛林法则,不该是最懂的吗?”

  单薇子敏感地捕捉到那一丝危险气息。

  她身体飞快往后退。

  但来不及,他们身体离得又近,乃至那把匕首贴到单薇子脖子上时,一把通体漆黑的手•枪正抵着陈静瑄的心口。

  单薇子压着枪管:“你动一下试试。”

  陈静瑄手里削发如泥的匕首卡在单薇子脖子上,他不敢大动,俯下头去,一字一句笑:“这就没意思了。”

  “既然都是同一个目的,何苦弄得那么僵呢。”单薇子道,“我们并不矛盾。”

  陈静瑄说:“口口声声说要成为五色的人,可不是我。”

  “你也算是五色的老人了,那点道理不会不懂。”单薇子仰起头来,脖子被勒出一道淡淡的血痕,“狡兔死走狗烹,既然当了别人的刀,就要做好身为刀剑的责任。”

  陈静瑄笑了。

  他注视着底下单薇子的眼睛,感到胸口的枪压得越紧,那颗子弹仿佛都快飞出来:“都说漂亮女人的话不能信,那你呢,你又想做谁的刀剑。”

  单薇子望着他,黑色瞳孔变成蛇的竖瞳。

  在红光里陈静瑄开口:“那只野狐狸……”

  那话还没有说完,整个地面发出一阵重重的震荡,震得黑色枪支脱落,在这不稳的动荡里,子弹顺着陈静瑄鬓角飞了出去,单薇子的肩膀边轻飘飘地掉落了几丝黑发,她提着那柄枪,双手举高。

  陈静瑄一瞬不眨地看着她,忽的将手里的匕首扔了出去。

  单薇子也随之松手,将手里的枪扔到了地上,黑色高跟鞋鞋尖将脚下的枪踢远。

  陈静瑄垂了眼皮,极为警惕地望着她动作,放缓了语气:“老单。”

  在黑色无人区又一间小室门口,随着动荡歇下。

  爬出一双瘦骨嶙嶙的手,那手苍白得不像活人,攀着泥土,一寸寸往外艰难蠕动。

  手的主人是一个浑身泥土的年轻少年,痨病鬼似的黑眼圈,头顶着几根野草,破烂却昂贵的衣袍被石子割破了。

  晏楚缓慢地往外爬,爬出人间地狱,眼睛前才照进点熹微的弱光,模糊跳动着。

  在那尽头处递过来一柄烟杆。

  一黑一白。

  下九流。

  晏楚浮起一丝厌恶,他神情近乎高傲,垂着眼睛,哪怕身上已经狼狈成那样。

  他们这种人的出生注定了是眼高于天的,又怎么会看得起旁的,陈静瑄好似已经熟悉了这种目光,并不气恼,手里的烟杆轻轻一折,收了回去。

  晏楚狼狈地站起来,一只腿在黑屋里被他自己发疯弄废了,只用那只好腿捣着一步步往外拖,另一条腿砸在地上发出重重的声音。

  单薇子忽的开口:“大公子。”

  听到那个声音,晏楚浑身一震,他的视线往回挪,落到单薇子的脸上,隔着面具定定看了好几秒,沉声:“是你。”

  单薇子摘下脸上的面具,递向晏楚,晏楚没有接过,径直跨过单薇子,脸上终于浮起了难堪。

  陈静瑄目送他颠簸离去的背影,忽的笑了:“金皮彩挂,皮团调柳,上九流的天之骄子,再落魄,也会因与我们为伍而羞愧。”

  单薇子勾了勾嘴角:“今时不同往日了。”

  阴阳鱼在天地里游走。

  阴阳永远不死。

  李斯安面不改色重回队伍,一言不发,拉着齐婴袖子往前走。

  齐婴看到他帽子顶起的两个揪揪,别人的帽子都是圆的,但李斯安的不一样,顶着两个角。

  跨物种的凝视。

  跨物种是没有结果的。

  他头顶两个尖尖也在耸动,看上去很柔软的样子。

  齐婴看不清李斯安表情,李斯安忽然转过身来,那双眼就跟激光似的扫射。

  齐婴目光瞬间从他帽子的尖角上挪开,拳头抵着唇轻咳了一声。

  李斯安想给齐婴洗脑,又怕被齐婴洗脑,犹豫了几秒,试探道:“你信山魈鬼神吗?”

  “不信。”

  “那你觉得科学的尽头是神学吗?”

  “不是。”

  李斯安的手指揪住了齐婴衣襟。

  齐婴这才肯说了两句:“元宇宙的欺瞒?”

  “虚无缥缈的虚拟要不要信呢?那是大趋势,数据幻觉,虚拟幻象。”李斯安说,“如果有人跟你说我的坏话,你会怎么办?”

  “眼见为实。”

  李斯安显然并不满意这个答案,他想听齐婴说我怎么会信别人呢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诶,可是齐婴不说。

  “阴谋论啊。”李斯安圆圆的眼睛从下望上来,“再不搞实业的话,就要被一些东西趁虚而入了,都是坏人。”

  “坏人。”

  “有的是一枪。”李斯安夸张地模仿扳机扣动的口吻,“砰。”

  他收了手指比成的枪,熄了火,正色说:“有的是悄无声息,无声无息,消磨意志,一个要人性命,一个要人混沌。”

  像是说完了,他郑重道:“所以为什么要被牵着鼻子走呢。”

  齐婴看着衣服上拽着往前拉的手,眼里没什么情绪:“就像你牵着我一样吗?”

  李斯安破了功,立马撒开手,急着辩解:“什么啊。”

  这一路往校园走,气氛大为不同,从他们踏进校门开始,原本散在校园四处的人影一个不见,李斯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横亘在门口的巨大屏幕上,已经提前出现了,只是这次有所不同的是,在屏幕角落里,一个类似截断半花瓣的阴影淡淡浮在那里,鲜红得像浸了血水。

  在大屏幕里呈现的,所有教室的摄像头都被打开,学生被捆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而他们或许是因为迟到而逃过一劫。

  李斯安迟疑地看向舞蹈教室一端,他知道这场游戏不会轻易结束,他拿到的线索早有提示,三番五次地诱导。

  “齐婴……我们,分开走吧。”

  几十个针孔摄像头的对面,传来一道尖锐的电流声,像是很疲惫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了桌上。

  助理抬头。

  只见光屏的影像里,戴着奇形怪状帽子的少年愁得叹气,最后偷偷摸摸地跑进一个空教室,翻开了习题册,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铅笔。

  助理不解男人忽然的崩溃,小心翼翼问:“他们不是在做任务吗?”

  “你看看他自始至终有把这场游戏放在眼里吗?”那人情绪激昂,“除了几个朋友的幻象被系统弄死时看似很难过地嗷了一嗓子,我们通宵设计的那些路子连一半都没走完。”

  助理说:“但是。”

  “听听这个吧。”那身着制服的监听员摘下监听器,打开了一个录音机。

  耳机里发出断断续续的电流,随即被声音取代。

  “当你发现一件问题并发现错误时,你要告诉他这是错的,而不是叫他更努力更上进咬牙坚持,你没有更好的生活是因为你不够努力,却只字不提那些操盘者幕后人的恶行,百分之八十的财富流向某一部分,敲骨吸髓榨干了群蚁,仅仅是群蚁吗?拥立着高高在上的蚁后,钻制度的空子,钻制度的漏洞。”

  变成一声少年的调笑声。

  “时无英雄,是谁的错呢。”

  空气里只剩下了沉默。

  “董事长之前给我的。”监听员道。

  “但你看他那散漫样,会是想当英雄吗?”

  “太子爷。”光幕之外,监听员的手指抵着额心,轻轻压了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