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洞打的位置很偏僻,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注意到。黑黢黢的洞口,透出一团细微模糊的光亮。

  李斯安背过一段课文。

  “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他的桃花源就是回家吧,爷爷还在家里等他,他要是死在这旮旯头,谁给老爷子养老送终呢。

  李斯安手里简易的伙食放了下来,将嘴套上的钢丝扣紧,防毒面罩在回到主墓时就已经摘了,塞进书包里,他把吃剩的压缩饼干用透明塑料袋包好,下次再吃。

  头顶斜上方的盗洞挖得很深,是方形的,掩在层泥里,上面铺着一层落叶遮挡了大部分的光亮。

  “系统。”李斯安叫道。

  依旧没有回应。

  自从进入昭定皇陵后,他的系统就跟瘫痪了似的,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想了想,蹲下来,用另一个透明塑料袋裹了点墓穴里的土,密封了放进书包,又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白纸,凭着记忆画方才看到的皇陵的结构。

  两三笔,寥寥勾画出几条墓道、地层、石室和甬道。

  有了地图,他出去后可以拿着图去问他的语文老师,老师的父亲在考古队工作,不知道能否通过墓形的结构以及土质推测出具体年代和地域。王启和齐一则是拿着钢钎去探那出角落见光的地方。

  各有各的派活。

  “关中式盗洞。”王启手摸着从上面簌簌掉下来的褐土,手指着半空里画了个正方形,“盗洞的形状是方的,很像关中人的手法。”

  之前的猜测没错,有人在他们之前来过这个墓了,李斯安对面的老尸就是从这个墓道里下来的,从脚印看还不止一个,估计是他们搬空里陵墓里的陪葬品。

  “北派。”齐一说。

  “大概是了。”王启道。

  李斯安不懂,王启解释。

  “以长江为界,北方的陕、豫、晋等诸多流派,从中按照地域又分出洛阳帮、关中帮等派,而南方的江浙一带,粤、闽、湘、鄂等则是南派,根据某些奇闻,有长沙帮和广东帮等分流。”王启说,“我和齐一看这里盗洞的手法,有点像北方这边的。”

  李斯安心头一惊,心道,不是吧,才放了个学,就横跨大半个国跑到北方了?!

  他忍下那股惊骇,正色端详起上方的盗洞,盗洞打得不大,足够容纳一个人的大小,确实是方的。他们爬上去恐怕要费一番功夫,王启拿着飞爪钩用绳子绑着朝上抛了几次,没掷中,就交给了齐一。

  李斯安想到这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来陵墓了,在他们抛钩之际,回到主墓,看着那副石棺上,心不在焉地想。

  来都来了,要不要躺进棺材里留念一下。

  正当他拿出里面的三枚银针逼近棺材,他脑海里陡然浮出爷爷的面孔,以及老爷子举着拐杖恨铁不成钢的声音:“小王八羔子,你再浑,再犯浑爷打死你。”

  李斯安的原本往棺材里跳的动作慢了一拍,将跳不跳,撤回了步,手拐了个弯,去抚摸着剥了皮的狸猫皮。

  皮质柔软,好似人皮那样光滑温热,就像刚刚被扒下来那般。

  他的指尖一顿,呼吸慢了一拍。

  隔壁耳室里传来钩子反复上抛砸下的声音,他手里那张狸猫皮上虚假的毛发一碰就落,颜料染上了他的手指,伴着那些颜色脱落,露出原本光滑白皙的肌肤颜色。

  狸猫被画着眼珠的地方笑眯着,惊悚地对着他的方向。

  王启在身后叫:“李斯安。”

  李斯安再也不敢呆,手往石棺上一抹,踉跄地朝他们的方向跑去。

  盗洞是倾斜有一定弧度的,由于不是垂直,爬出去就没有那么费力。

  王启年纪最大,在最上面,李斯安心事沉沉地跟了上去,齐一在后头,三个人并排在洞里爬。

  爬到过半,李斯安叫:“齐一。”

  他身后传出一道低音:“我在。”

  李斯安手上满是泥土,没法去擦汗,盗洞里闷热,又低氧,他有些慌了神,连叫了好几声齐一,齐一不厌其烦地应声。

  王启听不下去了,说:“怎么了,小李。”

  李斯安就等着这句话,沉默了几秒,声音惊悚地说:“刚刚我们看到的狸猫,是画成狸猫样子的人皮。”

  王启攀爬的动作停住了,洞里一时针落可闻,王启心说,不是吧,总不会运气那么背又撞见那个人。

  “没事儿小李,别担心,肯定是墓主人为了吓唬盗墓贼设下的,不是什么灵异事件,就算是,有我们在,怕什么。”王启说。

  “那倒没有,我有个朋友是茅山的,他略懂一二,我耳濡目染学了点旁门左道。”

  李斯安心下恍然。

  这一路爬了不知道有多久,前面的王启体力好爬得快,甩了他们一路,抓着绳子远远爬在前。

  李斯安额头上闷出大颗汗珠,他在洞里爬得狼狈不堪,手上、身上都沾满了泥印子,连面颊都灰扑扑蹭上了野草,望着前面漆黑一片的洞窟,两眼发直。

  “操,我们这是肖申克的救赎吗?”

  一句说完,李斯安嘴皮子停不下来,啧了声:“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爬洞好哇,今个我们三个鼠辈不如义结金兰,老王,咦,老王人呢,好吧。那齐一,你怎么看。昔日刘关张,今日王齐李,你比我大,我姑且就认你做个哥哥吧,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今后小弟的前程就别在兄弟你的裤腰带上了。”

  齐一说:“李斯安,爬。”

  不然待会没氧了,就都得死。

  李斯安原本累得喘成狗,听到这话,灵台恢复了一丝清明,他脑子转得很快,几乎瞬间就反应过来了:“可是齐一,你怎么知道我叫李斯安,还有上次在别墅里,你是不是也叫过我的名字?我怎么记得,我从来没告诉我你我叫什么,你说说,你打哪听来的我的名字,在别墅那会儿,王启都还是小李小李地叫我。”

  齐一的动作一顿。

  李斯安扯了扯嘴角,余光侧向身后一截黑色轮廓:“其实,你就是齐婴对吧,你不知道使的什么法子弄了张假脸,躲进人群里,他们都认不出你,除了我,就算你化成灰和别的灰搅在一起,我都能把你从一堆灰里扬出来,你不知道你有多好认。”

  齐一沉默半晌,从后拉了拉李斯安的袖子,李斯安诧异回眸,齐一的掌心里躺着一枚小小的校徽,他的嗓音慢而冷清:“在别墅时,你的校徽别在校服上,掉下来了,我才知道的你的名字。”

  几乎称得上面不改色,语气连一丝起伏也无。

  李斯安见诈他失败,遗憾地呼了口气,去接齐一手里的校徽,齐一却将手收拢合上了,并不给李斯安,收了起来,仿佛那是证明贞洁的标志。

  “好吧,好吧。”李斯安说着,就继续往外爬了。

  空气稀薄得让李斯安渐渐呼吸困难,手脚发软,浑身被冷汗浸满了,在泥里一寸寸往前蠕动。

  前面的王启已经爬得没影了,平日里李斯安就被那群朋友开玩笑似的虚哥虚哥地叫,到了正经场合,果真,虚得名副其实。

  李斯安方才还一脸兴高采烈、小学生郊游似的说去昭定老儿的墓里闯闯,没几秒功夫,心如死灰,爬什么不好爬盗洞,被鬼追,被沙埋,完了和绿毛尸一起津津有味吃个饭,再和骷髅人跳场华丽的华尔兹,晚宴吃什么,脑浆配血酒,刀叉切个三分熟的浇汁李斯安。

  离谱。

  前方是模糊的光影,在黑色里晃荡,爬着爬着,李斯安不动弹了。

  一截雪白脚踝跌入泥地,扑通倒了下去,连同脑袋也挨了下去。

  齐一静静等了两秒,拿树枝戳了戳李斯安的后脑勺。

  前面那滩尸体发出闷而疲惫的一声。

  “嗯,没死,我喘口气。”

  李斯安脸色是有些缺氧的红,脸上被锁住的嘴套还很凄惨地挂着,黑发黏着汗珠贴在额头上,右眉那颗血痣妖异得惊人。此刻四肢全压在地上,脖子上还垂着一根粗黑的项圈银链,像条累坏的小狗气喘吁吁趴着。

  齐一说:“你还好吗?我们再爬一会就能出去了。”

  李斯安喉结滚了一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说不好,那你能背我出去吗?”

  当然不能,盗洞算准了人的尺寸,只能容纳一个人,不过倒可以考虑李斯安方才的建议,把李斯安别在齐一的裤腰带上,齐一在前爬,后面拖着一个李斯安的尸体。

  洞里坑坑洼洼,布满尖锐石子,等爬到了,估计李斯安也死了吧。

  齐一说:“喝点水就上路吧,这里很狭窄,装不下两个弓着背叠在一起爬的人。”

  李斯安心下也明白,他打起精神去拿水,水没能接住,从手里摔了下来,滚到了泥里,李斯安低下汗热的眼睛,恰好回头,脸上的器具被捉住了,他模糊一片的视线映出齐一的脸来。

  齐一的手指穿过钢丝套抬起李斯安的下巴,拉开一根钢丝,将手里的水递向他唇边。

  李斯安嘴唇闭不拢,仰着头去接齐一手里的水,他热坏了,眼睛里只有齐一拿着水的手,几乎是全神贯注,嘴唇微张去接半空流下的水,水液被他含着一股股地往咽,长睫毛微微翕动,鼻梁驼峰显得白腻琼白。

  有些水珠没能接住,落入锁骨,像被含化了,洇出一道湿漉漉的水痕。

  齐一的手指擦过瓶身,不免捏得有些重,垂了眼睛,问:“还要吗?”

  李斯安的瞳孔显得涣散,抿掉唇角溢出的水,点点头,又张开了嘴去接。

  水却没有流下来。

  齐一的手挪开了,声音里带了些不自知的火气:“那你得自己来了。”

  齐一将矿泉水瓶递了过来。

  李斯安:“呼。”

  齐一:“好了吗?”

  李斯安呼出口气,手背蹭了下满是水的下颔,说:“你能背我吗,一哥,今后你就是我爷爷,爷爷,我爬不动了,帮帮我吧。”

  齐一并不想当李斯安的爷爷,没点功夫当不好李斯安的爷爷,但耐不住他一口一个爷爷叫得可怜,终于道:“我把你别在我腰上吧,我在前面爬,拖着你在后边爬,你这样也能省力点。”

  李斯安觉得此法甚妙,他用绳子把齐一的腰和他的绑在一起,在后边跟着爬,果然省力了很多。

  洞窟外,一堆杂草,攀出一只血淋淋的手。

  上方陡然响起一道惊吓的小孩声线。

  “啊!娘啊,土耗子出来了。”那放羊娃吓了一跳,惊叫着往后倒了一步,窜入了羊群里,一骑绝尘策羊狂奔而去。

  王启拿掉头顶的杂草,倒在了外边的草地上。

  身后的洞窟漆黑不见底,那两个家伙,估计还在爬吧。在头顶的天空上,升起了一缕炊烟,是人烟的迹象。

  胡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