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迪到了京都一个星期, 洛伊还没出现,但这不妨碍她独自游览完京都和奈良附近所有古建:法隆寺、唐招提寺、药师寺、兴福寺、东大寺;宇治上神社本殿、平等院凤凰堂、醍醐寺、药师堂,三千院阿弥陀堂……

  【木质结构因气候、灾难、战乱难以长久保存 , 说什么京都保留了真正的唐代建筑风格,只是个骗外行的笑话。京都现存最古老的建筑, 镰仓时代留下的千本释迦堂, 就是完完全全的日本本土风格。】

  【但对古建筑的保存,日本人确实有自己独特的理论与技巧。他们会在原建筑上持续甚至彻底地更换构件, 还有“造替”(在原址上拆了重新建一座)与“迁宫”(直接换个地址再建一座)的传统,当然,这个过程,也是极费心血的。】

  【所以你今天所见的所谓古建筑, 可能连主体结构都已重新设计过, 或者是干脆拆完重建的成品,连地址都未必跟初建时一样, 但即便如此, 它们看起来仍然充满历史感。】

  【看日本建筑,最好就当日本建筑来看,当然, 你可以从中寻找一下唐宋风格的脉络, 但它们和唐宋风格肯定不是一回事。】

  充分思考过洛伊的意见后,陆安迪小心地挑了一张法隆寺金堂和大讲堂的梁间断面对比图,前者源于中国,后者是日本自己发展出来的野小屋结构。

  这张速写发过去,作业顺利过关。

  洛伊不需要看很多, 就能了解她的想法。

  开始陆安迪觉得这是熟悉与默契,但仔细想了想, 这不过是学霸对学渣的包容罢了。

  洛伊好像没有什么不懂,而她根本不知道他的边界在哪里。

  然后,她看到一行字:

  【明天开始,你可以去练射箭了。】

  陆安迪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为什么要去练射箭?】

  对方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输入:

  【因为我觉得女孩子射箭好看。】

  【……】

  陆安迪等了一下,却没有等到下文,于是知道洛伊不会向她解释。

  她默默关掉对话框。

  就这样,被安排到一个弓道场开始训练。

  第一次穿上白衫蓝裙的弓道服,拿起两米多高的和弓的时候,她还是处在一种懵逼状态,完全不知道这项技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带她来的人告诉她,她的老师是日本某个弓道流派的重要人物,平时只带很少的学生,请她一定要给老师以最大的尊重。

  当陆安迪看着这位身穿黑色和服的老者踏足、构身、上弦、起弓,静息凝神,直到张开巨大如残月般的竹弓时,她忽然明白了,洛伊安排她到这里来,绝不会是一时兴起。

  因为就这样一个过程,就已经给她以如此强大的精神感染。

  安静,专注,静穆。

  缓慢异常,却又有着行云与流水的舒缓与流畅。

  这是一项重视过程多于结果的技艺,非一朝一夕可成。

  道场里的同学,训练时长据说多则十余年,少则数年,她会在京都待多久?

  但不管怎样,她在京都住了下来,住所是大德寺旁边的一个两层老京町屋,很老,虽然经过翻新改造,但却很好地保留了原风原味的木质结构。町屋有一个小但景致独特的坪庭,透过一方天光,甚至可以看见大德寺的灰檐与翠柏。

  这个地方离弓道场也不远,所以她的生活就成了弓道场、大德寺、京町屋的三点一线。

  在弓道场,需要十二分的专注;去大德寺,通常是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几个小时对着无法参透禅机的枯山水发呆;回到町屋,继续看小小坪庭里的石块、沙砾、青苔发呆。

  住在这里,连呼吸都安静缓慢起来。

  就在她逐渐适应这种安静、单纯,甚至有些单调的生活时,洛伊却忽然来了。

  这天她在弓道场练习拉弓,她的老师没有来,同学也没有来,道场里只有她一个人。

  正当她全神贯注地举起弓的时候,却突然感觉有一双手托住了她的后腰。

  “从‘踏足’这一步开始,你就没有做对,下盘这么松散无力,站都站不稳,你怎么开弓?”

  他那带着金属质感的嗓音就在耳边,热气吹过耳尖,引起一阵微小的颤栗。

  陆安迪身体一僵。

  他是怎么来的?他怎么突然会来?

  一来就做这么亲密的动作,不怕吓人吗。

  她的弓已经举起来,却像被按了静止一样悬在半空。

  等了一会,他却没有放手的意思。

  现在她不但手抖,连腿都有点软了。

  身后的洛伊淡淡说:“不用那么紧张,我可以借些力给你。”

  他的身体也贴了上来,腹肌贴着她的后腰,伸出双手扶着她的手臂,帮她将手肘一点一点下沉,慢慢把弓拉开。

  岂止是借力,她几乎是在他的怀抱里射箭好吗。

  跟着下来的一步,是射法八节中的「集中」,技术上说是集中精神,瞄定标靶,精神上是物我两忘,人弓合一。

  但此时此刻,陆安迪却是万万不可能做到的。

  “呼吸那么乱,ADHD都是这么难以集中精神的吗?”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你这样的姿势,没人能够不动如山好吗?陆安迪深呼吸了一口气:“你突然来这里,是专门想看我出糗的吗?”

  洛伊声音平静:“我让你来学射箭,是希望你学会调整自己的精神,在需要高度集中注意的时候,不用靠嗑/药来控制自己。”

  他的手一直扶着她,箭在弦上,弓已张满。

  陆安迪顶着一口气:“洛先生,从生物学角度来说,ADHD是因为某些调节注意力的神经递质浓度太低,神经兴奋的阈值又太高,这是天生的,没办法。虽然我也不喜欢吃药,但我并不觉得吃药是什么道德问题。”

  “我没说那是道德问题,但我不喜欢。”他的声音恍若耳语,却又十分冷静,“你没试过,怎么知道没办法?既然都知道生物学了,那有空可以再学一点神经科学?当你通过刻意训练反复强化某一组神经,它就会变得更敏感、更有力,注意力也没什么不同。”

  “如果你做不到,那就相信我,闭上眼睛,放松。”

  陆安迪没有出声,因为她确实不懂神经科学。

  她知道的是,她此刻正在他的怀抱里,慢慢放松,由他牵引全身每一块肌肉的力道。

  闭上眼睛,感觉更敏锐,她能够感觉到他身体与气息的热,也能够感觉到60米外标靶的方向与距离。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洛伊将她左手微微托起,右手仍把着她的右臂:“现在,开弓。”

  和弓射法虽然起势缓慢,但箭却很快。

  只听到“夺”的一声,睁眼望去,正中靶心!

  陆安迪的内心被震惊充满。

  最后是一个“残心”的姿势,箭放出后,保持同样的姿势数秒,令身心与呼吸一致,方算完满始终。

  洛伊几乎是拥着她,然后轻轻放开她,走到前面与她并肩而立,看向庭院中漫长的箭道。

  “弓道的追求,不是命中目标,而是‘正射必中’,将注意力放在对全身协调发力的掌控上,让身体自然而然地完成射击。你要相信,若正射,就必中。”

  “你修过弓道?”

  无可否认,此刻穿着黑衣白袜和服束腰的洛伊,静渊峙岳,气质无法形容,可以想象,他张弓的时候,必定极具美感。

  那种气质,甚至让陆安迪不禁反省自己那不该有的绮思。

  “曾经有一段时间,只要需要心静,我就会飞来这里射箭。”放下一切,从欧洲飞到日本,来到这里,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内观心灵,摒弃杂念。

  “所以你能够正射必中?”

  洛伊没有直接回答她:“一个已经入道的射手,其实在他踏足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结果。若在比试中,内心首先涌起疑惧的人,就是必输的那个人。”

  “所以你已经入道?”

  洛伊却摇了摇头:“现在我的心,已经没法像那时那样静,所以,我需要你来替我来射出那一箭。”

  陆安迪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

  “你现在不用懂。”洛伊仿佛知道她的想法,“但接下来,我想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冲茶。”

  冲茶?陆安迪心想,那倒是一件她比较懂的事了。

  “什么时候?在哪里?”

  洛伊转过身来看她:“你不是住着大德寺旁一间老京町屋吗?”

  陆安迪怔了怔。

  他这是要去她住的地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