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只要在晚上经过这个地方,看到那里的灯光,洛伊都会习惯性地放慢脚步, 因为他知道,穆棱就在那里工作。

  有时侯他心里也会无聊地想, 如果就这样直接走过去敲门, 穆棱会不会就愿意请他进去喝一杯咖啡,像从前一样看着他的眼睛微笑?但往往这样想的时候, 脚下已经走完楼梯转向另一个方向,于是他也不再想,不再回头。

  他第一次真正走进穆棱的办公室,还是因为陆安迪, 似乎她来了GH后, 他才终于有了一个合适的理由。

  这是一种奇怪的联系,她将咖啡撞倒在他身上, 她在他面前扎伤手, 在天台上哭泣,他向穆棱借人,带她到凤凰谷, 让她来九间堂, 安排她在红坊画画,让她拿着自己从前工作室的钥匙。

  但与此同时,她也跟穆棱一起,出现在延庆路,出入在隐溪茶馆, 甚至和穆棱的前女友卓霖铃一起,同在小商山。

  这么想来, 就会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他和穆棱因为一个女孩子产生无可挽回的隔阂,现在却又因为陆安迪的存在,维持着一种不咸不淡的关系。

  如果没有陆安迪,他会不会跟穆棱一直不相往来?

  如果没有穆棱,他又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对待安迪?

  他对陆安迪,确实跟对别的女孩子有些不同,比如当他一个人对着双人份的芝士海鲜焗饭和老火龙骨汤时,却会想起她坐在对面,带着隐忍委屈的表情低头切牛扒的样子。

  也许相处得多,总是会有些不同,那么他们朝夕在同一间办公室,又会有什么不同?

  这个奇怪的想法浮上心头,就像亮白的灯光忽然刺入他的思绪,又像浸染夜色的海草在他心里摇曳,让他做出了一个以前不会做的举动。

  他挂掉电话,折身而回,向那间办公室走去。

  陆安迪正挂着耳塞聚精会神地听录音。

  Raymond走时说部门大佬们都会等着看会议记录,那么这工作肯定得她来完成了,但会上很多内容她根本没搞清,不知该怎么写,打电话给Raymond,Raymond速度倒是快,立刻给她发来了上次的会议记录参考,还有这次会议的录音。

  全程五个半小时的录音!

  “你人都不在公司,怎么会有录音的?”她很是纳闷。

  “有随时可以云上传的录音设备啊……哦对了,不会写直接找洛总监,让他帮你写更快点,我有事在外面,他知道的。”

  “喂喂!”

  Raymond就这样挂了电话,陆安迪哪里会真的去找洛伊写,只好拖着进度条反复听录音,来回琢磨,从下午到晚上,中间只吃十五分钟饭,终于把内容都整理出来,再反复修改核对,做完这些,真是比听三次会还累,简直虚脱。

  为了集中精神,她还把耳机声音开得很大,摘下耳塞时耳朵都还在轰鸣。

  揉了揉太阳穴,刚准备休息片刻,却又听到了门上传来节奏清晰的敲击声。

  一转头,洛伊赫然站在门口。

  “洛总监!”陆安迪吓了一跳,赶紧起身,心想不会有什么新任务吧,毕竟项目组所有人都在加班。

  但洛伊要叫她,打个电话过来就可以了啊。

  “我拍了三次门,你都没有反应,如果不是这扇门还能打开,我就直接叫保安过来了!”他插着西裤口袋,灯光映着轮廓,幽深的眼中不知是冷还是热,“穆棱都不在,你还要这么努力地加班吗?”

  他的声音不大,但有种抑制不住的怒气。

  因为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以为她在里面出事了。

  “对不起,我刚刚在听录音写会议记录,确实没有听到敲门声。”陆安迪却完全不明白他的情绪在哪里,也不知后面的那句是嘲讽还是不满,只能弱弱申辩,“我是个新手,花的时间确实多了些,不过马上就可以发给你了,不会耽搁太久的,抱歉。”

  她以为他是过来催会议记录的?

  “我记得我说过会议记录可以明天给我,我没让你加班。还有,我劝你没事早点回去,当一个建筑师,以后想要累死自己的机会还很多!”

  他冷冷转身,掉头就走。

  陆安迪的脑袋转了十个弯,才终于醒悟是自己没有领会别人的关心和好意。

  好吧,这确实也算关心和好意,虽然表达方式隐晦。

  她突然鼓起勇气,跨前一步到他面前,顾不得动作有些激烈:“对不起,洛总监,你有时间吗?我想……我想请你进来喝一杯茶!”

  她觉得洛伊既然过来敲了门,总不会是因为无聊。

  但洛伊确实就是因为无聊,不过难得陆安迪有勇气主动邀请,他忽然就不急着走了。

  “请我喝茶?”他停下脚步,目光扫到她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你确定?穆棱可不一定会欢迎我进来。”

  陆安迪想了想,说:“我觉得没关系,反正他又不在。”

  这一次,洛伊是真正笑了。

  陆安迪虽然容易脸红,但也不是半点聪明灵活没有。

  洛伊走进这间办公室,就有一种上门做客的感觉。

  虽然全公司都知道穆棱新搬了一套茶具进办公室,但可惜从不请人进去喝茶,坐在这里,他就明白了,为什么穆棱只有在穆正青来的时候,才会再去那间隐溪茶馆,因为这里环境实在太好。

  茶台的式样很古朴,周围随意摆几盘长势茂盛的竹子,就将这片方寸之地映衬得茶香袅袅,绿意森森。

  陆安迪端身正坐,低眉垂目,手势也很专业,她一坐到这个茶台边上,仿佛就有了另一种气质。

  她有一双形状很秀美的手,皓腕雪白,十指柔曼,扣着壶盖,如丝的水线将杯子慢慢注满,茶汤澄黄清透,透出些许瓷色的青碧,浅尝一口,味道像她眉间一样温婉。

  洛伊像喝酒一样喝着这杯茶,但这滋味,又跟喝酒不一样。

  “这是云南的冰岛龙珠,比较温和,有些提神作用,但不至于让人失眠。”

  看他优雅地端着茶杯,每一口都轻尝细咽,陆安迪就忍不住露出微笑,因为她知道,这就是一个人第一次认真喝茶,而且喝到自己喜欢的味道的样子。

  “穆先生说你不能喝茶,所以我没有用绿茶或单丛,而是选了这一种,希望你能喝得惯。”

  洛伊第一次进这间办公室的时候,就说自己喝茶,但那一次并没有喝上,后来她问过穆棱,穆棱说洛伊其实只要喝两口就会整夜睡不着,所以他从来不喝。

  有人喝咖啡会整夜睡不着,有人喝茶会整夜睡不着。

  他替她点过一次低因咖啡,她特地为他留了一种不会失眠的茶。

  “我喝得惯。”洛伊抬起目光,从氤氲的水汽后注视她,她的笑容从心而发,有种山野鲜花般清新的美,“告诉我,穆棱能喝到那种来自深山,在每年秋雾最浓的时候,每天只能采清晨第一枝发芽的嫩叶的茶叶吗?”

  “你是说陆羽遗香?”陆安迪很是意外,想不到他会记得这么清楚,“那个采茶人是我妈妈,除了我,这个世界上她只爱真正的好茶,所以那种茶叶,除了我手上有一把,还没有别的人喝到过。”

  因为太珍贵太少有,就算是穆棱,她也没有告诉过他。

  万一说喜欢怎么办,她能从哪里找来给他?

  她告诉洛伊,固然是因为她需要讲一个故事,但另一个原因,也是因为她知道洛伊根本不喝茶。

  不过,如果他也忽然喜欢喝茶呢?

  陆安迪着实有点担心,不过幸好洛伊没有跟着提出什么令人为难的要求,而是问:

  “隐溪茶馆的茶,你觉得怎么样?”

  他隐晦的意思,是问彼时彼地,她与穆棱之间怎么样。

  “环境很好,服务周到,可以抚琴弹筝,适合会友。”陆安迪想起那细腰婀娜眼含秋波的女茶艺师,“不过她们太注重形式,加上丝竹乱耳,容易失去茶中真意。”

  “哦?”洛伊挑了挑眉,似乎被这个问题挑起兴趣,“什么是茶中真意?”

  “扪心自问,滋味自知。”

  她说得简单玄妙,但洛伊却懂了她的意思,她不喜欢喧宾夺主的繁杂形式,她喜欢真实、纯粹、直达本意。

  有些时候,他们也不难相互理解,甚至会有些思路和精神层面上的默契。

  那些能成为真正优秀的建筑师的,无一不是感受细腻、直觉敏锐,愿意不断体察自己的内心而成长的人。

  他看中她,的确不仅仅是因为穆棱。

  他晃了晃茶杯,仍然注视着她:“作为一个ADHD患者,你会不会觉得你感受到的世界太不纯粹,各种五色障目,各种丝竹乱耳?”

  陆安迪愕了愕。

  洛伊优雅地捏着茶杯,似乎在等她讲一个故事,一个像陆羽遗香那样的故事。

  事实上,洛伊看过陆安迪所有病历、测试、诊疗记录,听过医生的专业解释,但他还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她说过吃了药的世界有多美好,但没说过没吃药的世界有多糟糕。

  陆安迪思考了片刻,确实像在酝酿一个故事。

  但最后,她只回答了他一个字:

  “会。”

  他愿意给她机会,她居然拒绝了。

  洛伊放下茶杯,陆安迪说请他喝一杯茶,他已经喝了一杯,现在可以走了。

  但陆安迪马上又伸手替他倒了另一杯,柔声说:“我在医院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她长得很美,而且总是对我微笑。”

  洛伊已经打算起身,但这句话又留住了他,她说的是患抑郁症的卓铃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