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迪去到九间堂的时候, 洛伊正在游泳。

  夜色如水,泳池波光如镜。

  虽然住在九间堂的都非富即贵,但就算是九间堂的别墅, 也是分等级的,并不是每栋都配有独立泳池, 就算有, 也不一定有十乘二十米这么大。

  就算有这么大的泳池,也不一定有这么开放而独特的景致。

  泳池周围植有高大的梧桐树, 在月色的映照下,重重华盖,碧色如墨。白色院墙被拆去了一半,改成一个金属栏栅的大门, 门外延绵一片绿地, 绿地另一边是隔壁世纪公园的封闭区,那里有一片茂密似火的枫林。

  每一个俯仰之间, 都可见秋叶静美, 枫红如织。

  游泳是洛伊回到上海后做得最多的运动,在月光浸漾的水中舒展四肢,不但让他的身体放松, 还让他的头脑保持冷静。

  Raymond正踏着庭院中的青草夜露走进来, 泳池中某人的裸体美不胜收,就像他的脸一样是上天的杰作,好在自己对此早已熟视无睹,不需再浪费感情暗中赞叹一番。

  “我已经替你答应了高胜寒,明晚八点半, 苏河湾别墅。”

  洛伊点了点头。

  “瑞士那边呢?”

  “诺华刚签字,同意出售CFORE的股份, 现在你已经是CFORE最大的隐形股东,对小商山精神疗养中心拥有绝对控制权。我带了三个人的资料回来,不算很详细,你可以先看看。”

  洛伊神色无波,收购CFORE本来就成竹在胸,但他问了一句:“第三个人是谁?”

  “陆安迪和卓霖铃的主治医师,林家栋。”Raymond蹲在泳池边, “虽然我知道你收购CFORE不亏,但我还是想多问一句,明明可以等一等再压价,你为什么那么急?你千金一掷,白白多花这千万欧,到底是为了红颜,还是为了知己?”

  虽然收购早在计划中,但多付的钱只为了尽早介入其旗下一间精神疗养中心去获取一两个病人的资料,这个却绝对不是正常商业行为。

  钱多也不是这么花啊。

  看来穆棱加上陆安迪这个组合,就像某人的阿喀琉斯之踵,一击必中。

  洛伊冷冷说:“再问一次同样的问题,你就自动滚回中东!”

  “我滚回中东没关系,虽然那里人少炮弹多,但架不住有王子陪我飙车玩游戏追阿拉伯美女啊,日子倒也不算太难过……倒是你,既没有女朋友又没有男朋友,我走了,怕洗完澡都没人给你递毛巾哦!”

  Raymond一边嘴贱,一边从架上取下浴巾递过去。

  笑话,他才不怕洛伊叫他滚,他滚了他去哪找个这么贴心又有能力的男侍。

  真是男侍,有时还得□□,谁叫洛大少魅力倾城,晚上居然有无人机从世纪公园飞过来偷窥。

  看来九间堂的安保力量还是不行啊,就算有马爸爸这样的大佬住这里,也还是做得不够,否则怎么会有人拍到他和洛伊一起出入的照片。

  洛伊眉毛一抬,眼神幽深,露出危险的气息:“你真有那么饥渴?看来是我对你太不人道,你想要美男,还是美女?”

  “NoNoNoNo,其实我只是想申请今晚放个假,休息一下罢了!”Raymond赶紧机灵地摆出一副“你误会我了”的表情,外加可怜兮兮,向泳池后那幅玻璃幕墙后努努嘴,“陆安迪我已经带过来了,你自己招待她,行吗?”他还真是约了王子今晚组队吃鸡的。

  幕墙被转换到单面透视模式,陆安迪正站在那庭院那端,透过一丛枝叶逶迤的绿竹,举目望来,目光十分专注。

  她离他们的距离,其实并不远。

  Raymond喃喃道:“都说女人的直觉很灵,你看,她站的角度真好,正好满目春光,一览无余,还不收钱呢!”

  只穿着一条黑色三角泳裤的洛伊刚刚离开水面,从牙齿里迸出一个字:“滚。”

  没等他说出第二个字,Raymond就已经滚得不见踪影。

  洛伊起身跨上泳池边,回头看了一眼,陆安迪还在隔墙相望,水池的雾气涌上墙面,月色朦胧,竹影深深,她苗条纤细的身影就像凝立画中。

  他也在曾这个时间,站过那个角度,知道竹影深处,墙上会有一轮莹白的月光,漫漫反射下,意境就像眼前这般凄朦幽美。

  那也是他作为一名建筑设计师,一定要把后院的竹子移植到前庭的原因。

  .

  陆安迪来过九间堂很多次,但之前都是在地下室对着凤凰谷一号的沙盘,但这一次,Raymond将她带上了顶层。

  顶层主体是钢金属结构加全透明玻璃,风格冷凝通透,颇像洛伊在GH的办公室,但此时就着月光,看庭院中疏落的花木竹影,却是另一种孤傲散淡的意境。

  好的设计,就像悬崖边上的风景,有着巧妙而危险的平衡。

  陆安迪突然想起这句话。

  洛伊刚游过泳,头发还带着湿润的水汽,银色耳钉上有细小的液体反光,许是因为穿着家居服,人看起来倒是柔和了一些。

  毕竟没谁在家里洗完澡还一身西装笔挺吧。

  他身上,仿佛还有一种植物香水的味道,在夜色中若有若无,像风一样轻,像茶一样淡。

  “我让你来,是想了解下午你和张先生的沟通情况。”他侧身低头,下颌与锁骨的弧线令人目眩神迷,让陆安迪的视线不敢多作停留。

  修长的手指迅速划过Ipad屏幕,都是陆安迪发过来存档的照片,“你画这几张肖像最多需要两小时,但你在那里待了四个半小时,你们的交流,应该很充分。”

  “张先生聊了一些他自己的事情,内容……挺多的。洛总监,您想知道哪一方面?”

  老人不说话的时候惜字如金,但说开了的时候,和其他陷入回忆需要倾诉的老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但陆安迪不知道洛伊想知道什么。

  “什么都可以。”洛伊的回答简洁有力,“只要你认为重要。”

  做他的助手,必须有自己的判断力。

  “那……我说一说张先生告诉我的故事?”

  陆安迪看他随手抽出一支针管笔,开始在速写本上画线,意外得错愕了一下,在她的认知中,洛伊是个运筹帷幄的总裁,高冷强势,神秘莫测,虽然作品令人惊叹,但看到他像个真正的建筑师那样拿起笔,还是第一次。

  洛伊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就是不愿意废话的意思。

  开口之前,陆安迪好好地梳理了一下思路,睿姿说,上司越高冷,你就越要会讲故事,而那个自称煤老板的老人,故事堪称传奇。

  “张先生说,他出生在山西襄汾的一个乡村,祖上做过平遥掌管,曾经很显赫,但后来家道破落,只剩下三间破败的宅院,但就因为这三间宅院,他们家被划为地主……后来遭受了许多厄运。”那个时代匪夷所思,她无法理解,但这不妨碍她带着震惊与同情倾听老人诉说。

  “他们一直被村里人排挤,后来不得不离开祖辈生活的村庄,举家迁移到十几里外一个荒僻无人的地方,因为只有在那种地方,才不会有人时刻盯着他们过往的身份。”

  “张先生是长子,兄弟姐妹很多,为了一家人的生存与温饱,他们父子两人承包了一个小矿井,早上天未亮下矿井,晚上披星戴月出来,天是黑的,煤是黑的,人也是黑的,每天起早摸黑挖二十吨煤,才勉强够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在很长的时间里,黑色是那少年眼中唯一的颜色。

  “这种生活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年,命运忽然有了转机,而且来得很疯狂,那年国家开放市场煤价,而他们的矿井已经有了一定规模,煤价不断疯狂上涨,有一次,他的车队因为遇上山洪耽搁了一夜,结果一夜之间,煤价就上升了20%,反而因祸得福……”

  因为巨大的利益,激烈的丛林竞争也随之而来,各种势力为了争夺资源,敲诈勒索绑架,各种暴力层出不穷,张先生说,他的车后箱随时藏着几把上好膛的枪,出入都有几十人的护矿队,他认识的一个小煤老板,带着一百几十万现金上了矿山,就再也没有回来。

  但那些刀头舔血般的情景并不是他最深刻痛苦的回忆,因为除了同行倾轧,还要无休止地应付各个部门的官商勾连与博弈,每一处都危机四伏,步步惊心。

  不过最让他心底恐惧的,还是矿难。

  第一次的死亡事故,是一个很年轻的工人,跟他的关系还不错,头晚刚刚一起喝过酒,第二天就在矿井里触了电,尸体被捞起来的时候,他看到那张年轻苍白的脸,突然害怕了,转身就跑。

  “从此之后,我不敢再去看其他死人的脸。”老人掩着脸,手心颤抖地对她说,“但那张脸,我一直无法忘记,许多次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会突然看到那张脸,他就贴在玻璃窗外,一身惨白,仿佛来向我索魂的厉鬼。”

  ……

  后来国家收回煤炭采矿权,他卖掉手上的矿产,像许多煤老板一样举家迁往北京,因为他们觉得,只有天子脚下,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才不会害怕被绑架勒索,死得不明不白。

  到北京后,他开始尝试过另一种生活。

  他小心地展开新的社交,甚至有意远离同乡的圈子,但他很快就发现,北京虽然安全,但也充斥着各种精致厉害的骗子,比如在新疆库尔勒戈壁上建一堆别墅,就来忽悠有钱人过去投资葡萄酒庄的开发商、房产中介、甚至冒牌调酒师。

  他不知道该干什么,除了钱,他已经没有别的东西被这个社会所需要,而最惦记他的钱的,又是那些骗子。

  如果他不肯花钱,就在哪里都没有存在感,没有存在感的孤独是可怕的,他认识阿轮,就是在一个无聊的聚会上。

  阿轮是唯一注意到他这个不起眼的老人的人,他在他面前摆了八个酒瓶,热情地用筷子敲了一曲山西小调绣荷包,让他知道酒瓶原来还可以这么用。

  他买下wineshop,还真的就是因为阿轮的情谊。

  陆安迪断断续续地讲完。

  洛伊既没有打断她,也不发表任何意见。

  事实上,他连头都没抬过。

  他只问了一句话:

  “你认为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