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为了在一堆大人面前显得能装一点么

  大课间做完早操, 苏息辞避开人群大部队,跟在尾巴慢慢地沿着楼梯靠墙走。

  “知道这个人吧?他之前在初中很厉害,老师喜欢得不得了, 看人都是拿眼白看的,之前说还能保送省重点,最后还不是来这里,天天被15班的扁头打得跟孙子一样。”

  “看起来愣愣的样子, 不像那种脑子灵光的好学生啊。”

  “就是被扁头打傻了。以前初中我跟他们一个学校, 这人隔三差五被一群人拖到巷子里,十几个人抡着拳头揍,现在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难怪上次我看到他被拖到厕所里, 打了几十个耳光,吱都没吱一声, 还主动钻扁头。”

  “这么贱啊哈哈哈……”

  后面传来一阵窃窃私语,他目光警醒地往后一瞥,是自己班的几个混子,正在往他身上看。

  他加快了脚步,身后很快传来叫他名字的声音。他走得更急了, 眼看就要到教室, 被教室里出来的人挡了一下,肩膀一颤, 顿时被人从后面抓住。

  “叫你你耳聋了?”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把他的头按向一边。

  苏息辞整个身体跟着趔趄了一步,想躲开, 几个人已经团团围住他。

  “干什么, 不服气, 跟着扁头混, 看不起我们几个?”

  他的头又被人拍向另一边。

  苏息辞低垂着头, 没说话。

  打首的那个同学瘦瘦小小的,其他几个和他一样,平常见了扁头一群人只会吓得绕道走,升高中两个星期了,从来没见他们这么威风硬气过。

  “学霸就是不一样,这么傲,我们好声好气说话都不带理的。”

  “现在还算什么学霸啊,都跟我们念一个学校了。”

  膝窝被人从后面狠狠踢了一脚,“还不跪下来给我们道歉认错。”

  肥大的袖子里缩着拳头,苏息辞从耷拉下来的刘海中,盯着眼前的环境。

  这些是他的新同学。

  走廊里围了一圈人,都在嬉笑着看好戏,偶尔还有几声口哨声,“行不行啊二鬼子,不会怂了不敢动手吧。”

  “哈哈哈……”

  同班的同学从窗户探出来,男男女女,全都满是兴味地看着这一幕,就像在看一场耍猴表演。

  “要打就打,等下还要上课。”

  “磨磨唧唧什么,赶紧往他肚子踹过去!”

  “要不要椅子,趁手,好用的很。”

  眼前的一幕幕,与三年来的所有过往重合,融汇在一起,变得扭曲,刺耳。

  “耳聋了,要不要给你洗一洗耳朵。”

  一瓶混合粉笔灰和其他花花绿绿墨水果汁的东西从后面兜头淋下,苏息辞尖叫一声,把他的手挥开。

  “妈的,你敢打我!”

  那个学生把饮料瓶丢在他身上,满脸戾气地揪住他的校服领子。

  苏息辞浑身颤抖,领子勒得脖子很紧,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死死压着想反抗的意识,因为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只要他有任何想动手的意图,不单单是这几个,更多浑水摸鱼想逞能的人也会来掺和一脚。

  只要是一群人动手,别人就不能拿他们怎么办,继续嚣张下去,最后只有自己被打得更惨。

  “老师来了。”

  “这学校哪个老师没被扁头套麻袋打过,怂货,怕什么。”

  “我爸说我再惹事就别念了。”他们又不是扁头,没那么大能耐。“他社会上都有大哥照着,我们不一样。”

  不是打了同一个人就能跟扁头的地位一样了。

  领子被松开,苏息辞整个人被推到教室墙边。

  一口唾沫溅在他的脸上,划过一道痕,顺着下巴滴在地上。

  “放学在五楼厕所等我们,敢走的话,我弄死你!”

  ……

  “人家上学你刨粪啊,跟在粪坑里滚过一样,一天天念什么书都不知道,不要脏了我房子,滚!”

  “阿姨,我不想上学了。”

  “不想上?我这个后妈好当吗?你让邻里街坊怎么说,单让我孩子读书不肯让你读?!你想败我名声是不是!”

  “苏先生,你漏了一段。”

  “苏先生,苏先生……”

  苏息辞惊惧地睁开眼睛。

  入目一片刺眼的白,身体紧绷太久,此刻手死死抓着下面的垫子,僵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松开。

  苏息辞呼吸渐缓,一切恐惧和战栗随着呼出的气消散得无影无踪。他随手抽了两张纸,慢条斯理地叠好,按去额头上淌下的汗。

  “苏先生,放学之后到回家的那一段,您还没有说。”古叔戴着老花镜恭敬道。

  “没什么好说的,就那一套。”苏息辞平静道。

  “直面自己内心最深的恐惧,将它们诉之于口,是一个非常好的办法。”

  苏息辞把眼镜戴上,汗水的热气让镜片蒙了一层浅雾,又逐渐散去。

  他冷冷抬眸,琥珀色眼珠荡漾着孤冷清亮的光。他看着眼前的人,“那就换个方法。”

  古叔被他的目光逼得把头垂下,“所有的办法都殊途同归,需要您去面对曾经的那些过往。否则没有办法放下这个心结。”

  苏息辞手指反射性地蜷缩了下。

  出了汗之后,他的脸色在柔和的灯光中不可避免地变成惨白,濡湿的碎发发尾垂在眼前,遮住眼尾大半坠红,因回忆惊恐而凝出的泪光还未消散于眼中,瘦弱的肩膀颓缩。他双手交叠在腿上,仿佛被全世界抛弃。

  “医患之间需要深厚的信任感。”古叔把老花镜摘下,合上本子,深深盯着他,“您对我忌惮太深了。”

  “利用治疗之便放大别人内心阴暗和脆弱的一面,暗示别人去杀人,去自尽,我还是谨慎一点来得好。”苏息辞道,“免得跟孙善和苏博一个下场。”

  “您可以去找其他心理医生。”古叔打量着他,一直都很好奇这人怎么能冷漠到对亲生父亲都没感情。

  苏息辞抿直了唇。

  面对一个全然的陌生人,自己恐怕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早就知道,找心理医生是不靠谱的。

  可他要怎么做。

  坐在长榻边,他把纸巾丢进垃圾桶,两腿矜雅地交叠在一起,有了一个想法。

  “要不我把你孙子抓起来好了。”他一副商量的口吻道。

  古叔满脸愕然,接着是惊恐和愤怒。

  苏息辞带着满脸无所谓的漠然语气,“你把我治好了,我告诉他,这只是一个游戏。只要治疗没效果,或者是你在这过程中给了我什么暗示,让我控制不住自己——总之,我要是不小心害死一个人,我就剁了你孙子。”

  他不在乎道:“反正你孙子也活得够久了。”本来在苏博被他暗示自杀了之后他就想动手的,没想到心软到现在。

  “他才七岁!”古叔目眦欲裂,惊恐地退后,大吼。

  “那你最好在三天之内想出一个办法,否则,我就要去医院接你孙子到我的地下室小住几天了。”苏息辞扶了扶眼镜,红唇微勾,满意地浅笑起来。

  他还是给别人制造心结比较在行。

  七岁怎么了,小孩子全都是恶魔。

  “不,别这样。”古叔正是知道他的心结,哀求的声音更加凄厉刺耳,眼见他要走,忙上前抱住他的大腿跪下,“苏先生,求你啊——”

  话还未说完,他就被一脚踹飞,撞到茶几边楞,上面摆的一些心理玩具落了一地。

  苏息辞站定,满眼嫌恶地看着他,“别碰我!”

  这些人总想跟他凑这么近干什么!

  手机一阵震动,他看了一眼屏幕,所有情绪肉眼可见地全部收敛。

  “给你三天时间,想出一个办法,否则,我就用我的办法解决这件事。”

  丢下一句话,他走出门,飞快地划开接听键。

  “少爷。”

  “美姨说你不在庄园,你在哪里,我等下去接你。”

  “不用,我马上就到集团大楼底下了,我等你下班。”

  上次南宫燃说要亲自来买他们的日用品,就一定要一起来。没想到之后两天忙得要死,完全没时间,只能拖到了现在。

  挂断电话,苏息辞脚步轻盈了不少,从古叔的私人心理诊所出来,他坐上自己的车,前往南宫集团的连环珠大厦。

  等了十分钟,南宫燃从大厅里出来,径直坐上他的车。

  南宫燃第一次坐他的车,还是在副驾驶座的位子,一上车就捣鼓面前的一堆按键,最后锁定车里放的音乐上。

  “这些歌听着怪难过的,影响心情。”霸总抗议。

  “是吗?”苏息辞看看自己手机里的音乐,他平常听得都是这种。

  手上一空,手机被南宫燃夺过去,直接一键清空了他的列表。

  车里顿时徜徉在一片快意恩仇的强烈节奏感里。

  “少爷,你的品味这么聒噪么?”苏息辞皱了皱眉。

  “什么聒噪,这叫积极阳光,健康向上。”南宫燃一个榜一个榜找过去,嘴角微哂,“这些都是什么歌啊,《小毛驴》都比它们动听。”

  脑海里顿时有了个开拓市场的想法,他立刻打电话给冥冥一夏的总经理,跟他探讨旗下歌手的曲风歌词问题。

  “你上次听歌是什么时候?”等他挂完电话,苏息辞好奇地问。

  “小学二年级,准确的说是有歌词的音乐。之后我就只听肖邦亨德尔李斯特那些人的鸣奏曲了。”

  “少爷还真是早熟得不像话。”谁在听儿歌的年纪会喜欢上这些枯燥的曲子。

  “这不是为了在一堆大人面前显得能装一点么。”南宫燃道,掐着嗓子模拟道,“——「小朋友,你几岁了,平常听什么歌啊?」——「《世上只有妈妈好》」,人家以为你是还没断奶的小屁孩——「《B小调钢琴奏鸣曲》。」一堆人都觉得我是可塑之才,满怀欣慰。”

  苏息辞噗嗤大笑,“你够了。”

  南宫燃笑得轻松,强调道:“以前要说装是真的装,你不知道,我还……”他一样不落把小时候那些自以为是的蠢事都抖了出来。

  车子开到商场停车场,把车锁好,直到坐上电梯,苏息辞才想起来,小学二年级,不就是南宫燃父母车祸发生后一年?

  父母突然撒手人寰,周围全是惦记自己财产的豺狼,书里似乎有提起过几句,一直到十六岁,他还经常遭遇一些「意外」,还好他都很幸运地活了下来。

  一时间,苏息辞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两人并排站在上升的电梯里,各自看向周围玻璃墙外的风景。

  无意间,他的手背碰到了南宫燃的手,立刻触电般躲开。

  目光往上瞥了一眼身旁的人,南宫燃好像没发现。

  苏息辞把手重新放在身侧。

  上升的电梯轻微地晃动了两下,他的身体随之动了动。

  手背划过他的手,这一次,他伸出一根手指,偷偷勾住旁边那只手。

  对方的手立刻附着上来,牢牢抓住他的手。

  温暖,坚实,有力量,帮他解决所有彷徨绝望。

  苏息辞眼尾微举,抬头上望,流淌着温柔动人的光。

  南宫燃被他的眼神勾得心魂荡漾,快速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对方连忙垂眸,眼珠子盯着玻璃外的风景四处乱瞄。

  “还以为你胆子变大了,敢在大庭广众下主动勾引老公了。”南宫燃抓起他的手,粗钝的牙齿不轻不重地在手背上磨了磨。

  苏息辞把手挣脱开,拿出手帕擦手,“你属狗的么,又咬我。”

  “不咬不咬,”南宫燃去捉他的手,“再拉手。”

  “走开。”他把身体撇到一边,不想跟他牵手了。

  电梯门打开,外面一群熙熙攘攘的人,在眼前穿流交织。

  苏息辞欲往外走的脚步一顿,迟凝在原地。

  手帕飘悠悠地落在地上。

  手臂交叠,十指相缠,南宫燃自然而然地挡在前面,拉着他往前迈步,“走吧。”

  苏息辞推推眼镜,挡下一丝局促和不安,欣然应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