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真这句带着十足灵力, 竟震得和光道人衣袖翻飞。
“本座这弟子确实修为不够看,只是在对这天道的体悟,可比你这修了几百年的老家伙强多了。”
和光道人冷不丁被骂, 当场掐断了胡子, 顿时横眉冷对,誓要讨回面子。然不等开口, 又被卜真横生打断。
“我卜真所出丹药, 放眼三千大世界又三千小世界,何处不是一售而空?何时还需本座寻机巧言推销?”
“不过方才的知识点,听懂虽易,上手确实有点难。”袖子冷冷一挥,卜真扬起下巴,视线倾斜到水云宗, “承露, 你便来帮行雪向诸位演示一番吧。”
忽然一顿, 他低头笑道:“和光道人,记得掏灵石。”
此番话说得气势盎然, 其间满是骄傲。场上诸位修士本就沉浸在温行雪所述中, 这会儿更是被震撼到沉默连连。
和光道人暗中扫了一圈, 发现竟无人意识到,堂堂水云宗四长老被三流宗门羞辱。即便附属于其下的那些修士们,也毫无反应。
“蠢货!”
识海中炸开一声, 他转向身侧的明川老祖,满眼惊惧。
“老祖, 我——”
“闭嘴, 好好看着!”
先前听闻神禾宗如何厉害, 明川老祖。心中有数, 却也并未当回事。当日派和光前往蓝花楹会谈合作时,也未有必须成功的紧迫。
可后来天霄府一见,卜真以其惊人天赋为混元流域修士拔除魔气,今又推出不知名弟子讲述灵气暴动。此类种种,均是力证神禾宗如何超凡。
明川老祖不再言语,看向卜真的眼神微暗。
嘶,他原先是准备让人掏玉简来着。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嘛。
他正琢磨若是此时再开口,是否有损方才打脸之效,忽然有人哆哆嗦嗦,顶着巨大压力勇敢发问。
“卜宗主,不知看您家小道友的演示,得花多少灵石?”
有一就有二,瞬间众人壮胆了。
“我这刚换了个乾坤袋,里头没装多少灵石啊!卜宗主,三万上品灵石可够?”
“我乃青云府天都门门主,卜宗主,在下请求赊账!”
“大爷的过分了啊。当年清谈时我有幸在场,分明记得边上就是你俩倒霉玩意儿!那会儿就白嫖人神禾宗,今日又打算不给钱?!”
……
一时之间,画风突变。
还挺措手不及的。
眼看越来越乱,岑岭适时出声:“还请这位杜小友为吾辈演示一番。灵气暴动一事关乎化成,四宗愿为修真界代付一切酬劳。”
啧,意外收获啊。
卜真向杜承露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他往后一退,又懒懒坐到了地上。
杜承露从乾坤袋中掏出一株药植,五指流出灵力,迅速将其枝肉剔除,只留下细若游丝的几缕脉络。他将灵力顺着脉络引导,慢慢修复坑坑洼洼。
落日坛四边的禁制上,倒映着灵力华光。飘雪落下,缀于其间,经日光映射熠熠生辉,很是意外地耀眼。
在场修士本就沉迷于温行雪所言,此时又不知是该为此景惊叹,还是折服于杜承露控制灵力的手法精准。
“宗主这是何意?”识海中,温行雪忽然询问。
随意笑了一声,卜真道:“出风头这种好事,自然是要平分的。”
温行雪沉默,心中顿时明了眼前这人已然洞察他的计划。深吸一口气,他忽然又朝众人出声。
“修士依靠灵力而生,自然可以用它修复筋脉破损之处。”
温行雪已平复心中动荡,又恢复了平静。薄唇惨淡无色,兀自轻启。
“修炼一途自古便是与天相搏,山穷水尽时能依靠的,永远只有自己。若连自救都被忘记,覆灭也是自然。”
“灵气暴动从来不是无药可医。”他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言语间泛着冷意与浅笑,“你们只是忘了如何自救。”
杜承露演示的手一顿,季知景等人亦是仰头看向他。寥寥数语似含诸多深意,在场众人听罢竟是心中震荡。四宗那些修为高深者,除却赞同更有慨叹。
“卜宗主,教导弟子有方啊。”岑岭忽是道。
卜真将话推了回去,他可没教过温行雪这些。将目光放到人身上,他猜是时候进入正题了,眼下氛围也不错。
“在下——”
“小友啊——”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温行雪朝明川老祖看去。
“你这番话说得实在太好,老夫听了都有些感触。杜小友所演示的梳理灵气手法,也甚是精妙,看来神禾宗对灵气暴动当真是有些见解的。”
明川老祖话停在了这里,他朝一侧淡然的银华道人看去。
银华道人神色一缓,笑道:“既如此,不知温小友可否为为我等再解一惑?”
水云宗十之八九是针对他们,只是这个平时看不出脾气的山阳宗,怎么突然也上线找茬了?卜真皱眉,放下托脸的手,收起了看戏姿态。
温行雪被抢了话,心中烦闷又生。按捺下躁动,他道:“请讲。”
“纵观修真一途,灵气暴动实为常见。然化成眼下所遇,显然非普通灵气暴动。小友可知是为何?”银华道人缓缓出声。
明川老祖顺势而上:“修真者皆知,天地生异象,定是祸来之兆。小友觉得,这非同一般的灵气暴动,可算天地异象了?”
这俩人歪楼一绝,问题角度刁钻,竟成功转移了大部分人注意力。毕竟正如他们所言,这突然变异的灵气暴动确实奇怪。知道如何治疗重要,但若能找到根源,掐灭在开始,那不能更好。
见众人不出声沉思状,明川老祖目的达到,他与银华道人暗中对视了一眼。
卜真和余非寒的关系,加之谢柠和抱阳子交好,这便注定了他一定会更倾向玄天剑宗、四方宗。这般程度的炼丹师加入,即便到了四宗的级别,依然是绝对大事。
四宗鼎立的局面已延续多年,如今却因神禾宗的突起打破。
本来有个陆伯言和他的沧海阁,水云宗得其暗中相助,局势可再次持平。即便沧海阁已然覆灭,但只要陆伯言活着,仍可为他们效力。
然明川老祖方才收到消息,陆伯言被余非寒一剑斩杀。水云宗当即失去如此助力,他震怒异常。
山阳宗向来混得平和,看起来不显山水,实际上也非当真如此。明川老祖料定银华道人也收到了消息,此间两人传音切谈一番。。
遥月府市集上,诸多炼丹师倒向神禾宗,更是为卜真此人折服。这些人日后定会寻机加入神禾宗,不再可能为他等驱使。
更为关键的是,这些人一旦知道他们与陆伯言私下交好,说不准便会迁怒。届时别说将这帮连但是收入座下,恐怕连好脸都得不了。
明川老祖见温行雪无甚表情,知他答不出,脸上闪过笑意。他与银华道人压根就没准备真得到什么答案,那些问话不过将计就计罢了。
“老夫这里倒是有个猜测,道友们可想听听?”他停了停,继续道,“想必诸位来时有所察觉,这次的论道大会检查手续繁琐。而这化成上下三十府,近日更是添了不少奇怪阵法。”
这话一说,下面叽叽喳喳有些了应和声。因不确定南荒之地的魔修是否出逃,四宗是以建设化成的名义,于三十府设置阵法的。
岑岭与谢柠齐齐皱眉,似是料到他要说什么。卜真起了身,眉间微微拧起。
“诸位有所不知啊。”
“四方宗的大长老多年前卜算天机,竟是算到我化成有大难。可惜大长老终其一生也未参透,这到底是什么劫难。”
“然前些年月,我等却有了眉目。”
“明川——”岑岭忽然冷声提醒。
明川老祖看也没看,朗声道:“是那魔修又要出来搅弄风云了。这异常的灵气暴动,便是天道给予我等的暗示啊!”
谢柠哗啦一甩袖子,当场扔了个闭嘴的禁制过去:“老家伙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俩人修为差不多,明川老祖侧身闪过,揣着双手站定不再说话了。
而此时底下已经炸开锅,魔修要卷土重来的消息过于震撼,众人被冲击得短暂沉默后迅速爆出了喧嚣。
卜真舔了舔嘴唇,忽然有点好笑。真是万万没想到,这魔修的话题是对面俩人带出来的。
他冷了眉眼,垂眸沉思。
“魔修又要卷土重来了?他们在南荒吃的土还不够么?难不成还想被我们赶到更荒芜的地方!”
“这帮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杂碎,成天除了没事找事还想干吗?!”
“魔修现世,定然又是一场灾难,说是化成的大劫也不为过了。我等竟又要为这些恶人背负业果,那些受困灵气暴动、惨死的道友何其无辜。”
“他大爷的,老子就知道魔修这种东西没法安定,他们在南荒之地的这些年,肯定天天都在谋划怎么报仇!”
当年人魔大战生灵涂炭,无数宗门湮灭在此。虽说那些故事距离他们已太过遥远,只是情绪与印象是能遗传的。
那些难听的话一句句砸过来,温行雪垂下的宽大袖子中,两手紧紧握拳,骨节青白。
“魔修暴虐成性,魔修在南荒谋划报仇,魔修欲卷土重来……”温行雪冷冷笑着,向着众人一字一句诘问,“你们亲眼所见了么?”
众人情绪激.动,一时没察觉温行雪的语气,不少人热心回复了他。
“还用看吗?想想就知道了啊。”
“道友你还小,可能没听过魔修的故事,不清楚也能理解。”
“小友啊,我——”
温行雪深吸一口气,慢慢道:“人魔同处化成,若是化成遭逢劫难,有灵气暴动为兆,魔修完全有可能也处在魔气暴动的水深火热中。”
明川老祖听这话眯了眯眼,他没想到温行雪竟会说出这番话。原来还在想着,怎么把话题引下去,让神禾宗和魔修沾点关系。眼下好了,这小子送人头。
“温小友啊,你这猜测当然也有可能。只是你有所不知。那不歇雨秘境临靠南荒之地,深海混元流域处有着封印。而那些封印,上回——”
“明川。”岑岭这回真动怒了,他挥手打出一道言禁。
只是眼下局势不可控,人都有寻求未知的本能,尤其是真相关乎自身利益时。众人纷纷要求四宗将话说完,他们要知道明川老祖那些话的全部内容。
卜真啧了一声,看起来南荒之地封印减弱的事瞒不住了。
岑岭死死皱眉。本来还是未定之事,他不愿公众于世,引起不必要的混乱。只是眼下群情沸腾,不得不说。他看了一眼谢柠,示意由他来讲。
“明川你等着。”
谢柠提气一跃,站到了最高处。他迅速将先前之事总结陈述,包括明华宗那堆破玩意。
众人听罢,频频抽气。
银华道人适时出声,再次接上了温行雪方才所言。
“温小友身为炼丹师,所思所想与我等果然不同。听到魔修出世,竟还能想到南荒魔气暴动。”
这话说完,下面就有人答了:“温道友你想太多了!”
“他们要搞事情,结果弄得天地生有异象,可没想到这事儿关乎每个人修炼。就算他们真遭遇魔气暴动,那也是活该!”
“我倒还希望南荒真的魔气暴动了。说不定借着这事儿,他们没腥风血雨前就齐齐殉道了。”
明华老祖把手放在肚子上,缓缓笑道:“有意思,若真是这般倒也全了因果。”
银华道人点点头,沉声道:“人魔大战中造下的杀业,也算有所了结。天道轮回,赏罚分明。”
“若真遭此一难,魔修也算在赎罪。”
……
他娘卜真都快听笑了。
虽说早知道正道之士,无耻者不少,不过他见识少。这还第一次看现场表演,如此精彩,拍案叫绝啊。卜真琢磨着,自己要是温行雪,要被当场气死。
果不其然。
北风吹起发梢,温行雪早已低下了头。
“呵。”
“有意思。”
“我竟对你们人修真怀有过期待。”
落日坛的乱雪中夹杂了几许红梅花瓣。十二峰上流云生雾,任凭西风吹落茫茫山崖。温行雪慢慢抬起头,满眼的生涩与寒意。禁制外跌落的冰泉溅起叠浪,飘雪渐小,有日光透了出来。
他转头看了一粒雪被日光灼伤,然后化开。低低的笑声突然传来,断断续续。
“都说玄天剑宗的雪是不会融化的。”温行雪回过头,直直看向岑岭,“岑宗主您看见了吗?十二峰的雪,越来越少了。”
“你们猜,这天霄府的冰川全数融化后,又有多少修士能乘风破浪活下来?”
“我自青州府而来,途径各地,连日酷暑并颗粒无收。这也可能是天地异象,不知有没有可能,是你们人修也在赎罪?”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唬得在场又是一静。
闭嘴下线许久的和光道人最先反应过来,当场就闪到温行雪面前,指着人疯狂抖动胡子:“你、你这个臭小子,胡说什么呢?”
“那都是魔修现世带来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这小子从方才开始便有意无意帮魔修,态度模糊。”
“对,还说什么‘你们人修’?”
和光道人话锋一转,对着卜真大声道:“卜宗主还不把你这弟子带回去好生管教?!”
温行雪冷笑一声,撩开遮住眼帘的发:“我可不是神禾宗的弟子。”
不好!
卜真迅速出手,当场想把炸裂的温行雪按住,却没成想对方这次怒气当头,一下挣脱了。
“魔气……”
“是魔气!!!”
“他是魔修!”
乱七八糟的叫声响起,众人也顾不上谁在前头压着了,直接抄起灵器,甚是紧张。场面顿时混乱又压抑。
黑色的魔气漂浮在半空中,温行雪笑着看遍在场每一位表情。最终停留在某处,段西涯怔怔地看着他。
神禾宗这边也乱了,他们齐齐站起来,人均呆滞。
“这这这这这这行雪怎么突然有魔气了?”
“他从混元流域来的,可能残留的魔气还没消除?”
“老方你年纪大失忆了?当时我们经手的修士里压根没有他啊。”
季知景张大嘴巴,忽然猛抽一口气,然后迅速又用手捂上。
“你就是不歇雨逃出来的魔修?!”明川老祖暴起一句,大声质问。
不等回答,他又快岑岭一步,当即打出灵力飞来。杜承露他们想也不想,下意识便化出灵器挡在了温行雪面前。
“你们神禾宗竟然包庇魔修?”他催动灵力,顿时掀翻一众小辈,“卜宗主,今日之事你可要想好解释。”
言语间杜承露等人吐血倒地。明川这一下子可狠,几人心脉都被震伤了。他看着温行雪撑在地上,抹去唇边鲜血,竟还有力气说话,当即便要打出第二掌。
“咳。”温行雪看着为他受伤的神禾宗弟子,心绪动荡,气血翻涌,“你们、你们……”
方阮最不明白眼下剧情,但反应最快:“管你温行雪是什么,反正宗主说你是师弟了!”
另外几人伤势难受,这会儿说不出话,不过冲着温行雪狂点头。杜承露吃了颗丹药,然后缓了口气,道:“行雪,神禾宗做事不问原因,只问本心。”
他看了卜真一眼,又挂上了两个酒窝:“我相信,这也是师父的意思。”
顺着杜承露视线看到了卜真,温行雪对方敛去了一身潇洒,神色冷然。他取出一堆药瓶,分类抛了过来。
“回去给你们奖励。”
长长的发铺成一大片,温行雪垂下眼眸,任凭一腔酸涩挤在心上。
“我辈、我辈确实在谋划大事,的确与你们卜算的天道大难有关。”他再度抬起头,看着远处冷静沉默的岑岭等人,缓缓地问道,“岑宗主,要不要来我们南荒,亲自看上一眼?”
明川老祖听这话当即变脸,他抬起手掌,灵压攀升,眼看又是一记怒攻。
温行雪仰起脸笑出了声,完全没将个人死活放在心上,只是执着地看着岑岭。
“今日你们若是杀了我,我族大业并不会就此罢手。而天道大难,你们也永远不会知道究竟是什么。”
岑岭伸手,按住明川老祖。一侧和光甚是愤怒,当即暴起大声道:“岑宗主,您莫要听他讲些有的没的!直接杀了,用搜魂一查便知!”
说罢顾不上其他,深紫灵刃卷着飓风就扔了过去。这巨大刀刃刮过之地,均是破碎不堪,诸位修士赶紧闪躲一侧。
“和光,我看你是真当我死了。”
卜真动了。
“你活这么大,竟然好意思跟他们几个小孩出手?”
“四百多年了,我卜真还是第一次遇上你这等不要脸之人。”
和光欲再动手,岑冷扬袖拂了人作为,暗示不得再轻举妄动。和光冷声道:“看神禾宗的态度,你们与这魔修关系定然匪浅。”
“本座看不惯仗势欺人之辈。”
“卜宗主心善,只是这魔修死活与你有何干系?”
冷冷扯开一抹笑,卜真随意理了理被灵压吹乱的衣衫下摆。
“水云宗上下数万弟子,包括你和光道人——你们死活似乎也不关我们神禾宗。”
“既如此,本座为何要让你学到处理灵气暴动的方法?”卜真抬眼看向和光道人,转瞬又移到明川老祖,“是你们自己动手,还是由本座亲自处理这段记忆?”
全场沉寂,吃瓜群众第一次见卜宗主如此神色,甚是吓人。他们抱紧偷偷做笔记的玉简,生怕等下就波及到自己头上了。
卜真笑了一声,冷淡吐出三个字。
“双标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