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被司徒飞快拽走了,他抢得急,眼神却是平淡镇静。

  “女人是我妈妈,就是上一任活神。左边的大概是你的父亲——我猜的。”他说。司徒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水珠从发梢跌落在过胶照片上,把两人的脸都扭曲了。

  谈越怪叫了一声,“你胡说什么呢?”要知道他除了生父谈克笙之外还有一个养父,现在又多了一个新的?这怎么可能。

  “我的父母不是谈克笙和严妮?”他说。

  “你没发现你和他们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司徒捏着他下巴,仔细端详他的脸,“你是不是不爱照镜子。”

  谈夫妇相貌端正,都长着浓眉和重睑大眼睛。谈越五官秀气得很,小时候肯定没少被当成女孩子。

  “别乱说,”谈越拍开他的手,难得正经地板起脸,“严妮不可能出轨!再说,我的长相说明不了什么。隔代像了爷爷奶奶、或者长得像姑姑舅舅的也不是没有……”

  争执间,照片上的水滴掉了,两张潮湿的笑脸与他隔世相望。谈越的声音弱了,疑惑地嘟囔了句:“不过这个男人为什么和我这么像?”

  “我没说她出轨。照片上的人叫盘恩,他死得很早,所以没人能理清你和他的关系了。”司徒擦了擦头发,把照片递给了他,“说不定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盘恩的孩子,也就是你被托付给了谈夫妇也说不定。因为他死在谈夫妇之前几个月,算算日子,你应该刚出世不久。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按你的说法,盘恩死了,那我的妈妈呢?”谈越也不禁胡思乱想了起来,为什么每来一次眉镇都有这么刺激的旧事浮出水面?这不到两个月发生的事情比他过往的二十多年的经历都来得复杂。照片里的男人长得和他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如果这个人真的存在,十有八九是他的血亲——而且他的确是1992年出生在眉镇的。

  “不清楚,可能也去世了吧。”司徒说得很不确定。

  “等下,你的母亲和我父亲——我们不会是兄弟吧?”谈越指着照片上亲密挽手宛若情侣的男女,大惊道。

  司徒立刻否认了,“不可能,我跟你同年同月生。”

  “我还以为我得叫你哥哥。”谈越疑云满腹,“我俩谁大一点?”

  司徒连谈越的生日、学校、父母都查得清清楚楚,到底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他甚至开始怀疑室友的情诗与单恋司徒也早已耳闻了。

  “我比你早出生十几天,”司徒在烟盒里摸出一根烟,就着火点上了,“刚才说了,这些都是我的猜想而已,人死如灯灭,当事人全都在同一年去世了,活下来的只有不记事的你和我。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你和盘恩的关系。”

  谈越不赞一词。

  无论是严妮出轨、他非谈克笙、严妮任何一人的孩子,或者生父盘恩身死他才被托付给谈夫妇……这些身世,都不是他愿意接受的。

  这些照片似乎也没那么简单。

  某个尘封秘密的痕迹藏在司徒的房间,且不论其中无从考究的血缘关系,1992年眉镇的秋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活神、盘恩、谈克笙和严妮全都接二连三地亡故了……活下来的只有两个不满周岁的婴儿。

  追逐这死无对证事件的人正是司徒。他为什么如此关心谈夫妇和他们的遗孤?甚至连和谈越长得相像的盘恩的死也被他旧案重提。上一任活神、司徒的母亲又和他们是什么关系?他们真的是正常亡故的吗?

  谈越于是问:“你收集这些东西,是在调查他们的死?”

  “是,我查过了,起因是活神的死,”司徒坦然说,“她的确是死于吸毒过量,再查下去,盘恩是跳河自杀的,之后,谈夫妇坠崖身亡了。至于谈克笙和严妮的孩子长大后为何与盘恩这样相似,再没有人知道了。”

  “为什么自杀?”谈越抓住了一个熟悉的词。

  “谁知道。你又为什么自杀?”

  问题又回到了谈越身上。

  谈越为什么自杀?

  的确,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好吧。”

  谈越断了刨根问底的念想。他一个外地人,人生地不熟又被钉在了客栈里,几十年前盘恩的死因他决计是弄不清楚的,事实上除了谈夫妇之外的死因说得上澄明之外,其他人的情况不过都是来源于司徒的口述,真假难以辨别。司徒是不是又隐瞒了什么?

  片刻后谈越烦躁了起来:“不要再说这些事了吧,再说下去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

  屋子里沉寂了半晌,他听见司徒松了口气,很轻很轻,似乎谈越的态度令他如释重负。

  因为这张照片和彼此不清不楚的问答,怀疑的荒野上,谈越的疑惑像野草一样疯长。两个平常都是脸上一潭死水的人此刻又互相丢失了表情。

  “照片你想要就拿走吧。”在谈越的注视下,司徒回了神,他把照片放在桌上,又一件一件地穿上衣服。

  他若无其事,像往常那般嘱咐:“我晚上才回来,葬礼可能要很久,不用等我吃饭了。”

  “开车吗?开车去吧,挺远的。”谈越也回答得很普通。

  司徒离开之后,谈越把照片复归原位,他对这些旧物其实没有太大兴趣,正如司徒所说,人死如灯灭,他留着这些东西也没什么意义,还不如给司徒留个念想。

  眉镇白天的旅客算不上少了,也许是接近假期的缘故,比之前多了一些。从窗口望出去,客栈刚好与路口相对,傍晚的街道上人头攒动,不少举着喇叭的导游领着队伍在路口匆匆穿梭来去。路边支着小摊的妇女大爷招揽顾客,推销土特产和手工银饰。到了夜里,往常热闹的眉镇街道噤口不言,路灯死气沉沉地打着瞌睡,灯光雾蒙蒙的,街上只有零散的几个男人游荡着,连车辆都少了许多。

  半个小时之后,眉镇又下雨了。

  窗口吹来的风冒着潮湿的寒气,谈越切肤感到初冬降临。他关了窗户和灯,又躺在床上,很多事情在黑夜里浮出来,堆叠在他眼前,像一块块石头压着他胸口,谈越心乱如麻,怎么也睡不着了。到了接近凌晨的时候,司徒还是没有回客栈,老邢也是不见人影。谈越只好下楼关了大门,又拨了他的电话。

  电话那头提示暂时无法接通,也不知是不是山里信号不好。

  门扉一阵金属响动。谈越停住上楼的脚,门开了,老邢披星戴月地跨进客栈。两人在漆黑的大厅里对视了几秒。

  谈越问他:“司徒没和你一起回来吗?”

  “没有,下雨了,他在山上不好下来。”

  老邢穿了一身黑,在月光下几乎像个影子,走近的时候谈越才发现他全身都湿透了。见他绕到后门,谈越忙不迭跟上:“他什么时候回来?”

  老邢的身影停了一会儿,语气比之前好了一些:“我换身衣服上去找他。”

  “我能去吗?”谈越问。

  半夜上山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比起他之前徒手上山,老邢的装备明显专业了许多,他背了一个很大的登山包,各种各样的登山工具全带上了。雨衣、睡袋、手电、防雨袋、砍刀、药箱、手杖、食物……当然,他也不避讳谈越地带上了枪。

  他们穿过了一片麝香味的树林,映入眼帘的是空地上重重叠叠的树影,再往上看,一幢瓦屋撞进了他的眼睛。

  瓦屋和寻常瓦屋样貌相似,窄而矮小,在空旷的地里显得孤零零的,像个临时落脚的地方。

  老邢喊了一句方言,又对谈越说:“到了。”

  瓦屋的木门颤抖着从内推开了,月光勾勒出了门内人影的轮廓。老邢大步流星地先进了屋,谈越才跟了进去。

  进门时司徒在他脸上掐了一下,他的手指很凉。他关上门,问:“你怎么也来了?”

  “老邢不反对我来。”

  谈越在瓦屋里四处张望。屋里光线很暗,一桌一椅和桌上煤灯都很旧了,空气里一股腐旧的霉味,两张很大的木床搁置在东西墙边,上边只有一卷草席。北墙有道门,挂了把大铜锁。

  “今晚睡这里,明早再回去。”司徒说。

  老邢从背包里拿出来两罐牛肉罐头,“没吃饭吧?”

  这话不带主语,但他问的人只能是司徒,谈越也就没吭声。

  牛肉罐头开了,两人又聊了起来,谈越半句也听不懂。他脱了雨衣,坐在草席上哈欠连天。

  司徒赶他去睡觉,谈越赶紧问他:

  “牙杰下葬了吗?”

  “嗯,他们下雨前走了。”

  谈越抱怨了一句,“你怎么不快点回客栈。”

  “我不想跟他们一起下山。”

  谈越和司徒睡一张床,老邢一个人睡。夜里他被冻醒了,像只冷冻虾米一般在木床上翻滚颤抖,伸手去揽司徒的时候,他抓了个空。

  司徒不见了,老邢也不在床上。

  他找不着手机,只好急忙趴桌上找煤灯,煤灯也不见踪影。这倒是有点像在孟拉山虚惊一场的情形,那夜赵赵是跑去和夏升易云厮混去了。老邢和司徒大半夜不睡觉又是去了哪里?

  大门是反锁着的,他们没出门。雨还在下,想来他们也不会出去淋雨。

  于是屋里的另一道门吸引了谈越的注意。他推了一把,门就开了。

  煤灯暗得很,奄奄一息。司徒和老邢一蹲一站,门突然开了他俩也是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他们脚下摆了一堆金属器皿、量杯、塑料管子……墙边的箱子摞得很高。

  “这是什么?”谈越问他们。

  老邢说:

  “都是钱。”

  “啊?”谈越一头雾水。

  他很快就被推了出去,又回到了冷冰冰的草席上,老邢也上了床。

  谈越和他咬耳朵:“你们在房间里做什么?”

  司徒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答非所问:“赵赵吸毒,你可别真以为他单纯。”

  “我知道啊。”

  “你傻得冒泡。”

  “没有吧。”

  “傻子才回来眉镇。”

  他还想反驳,被司徒捂住了嘴。

  司徒在他耳边说:“快睡吧,明早带你到沟里看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