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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什么比睡觉更重要了,只要睡觉就可以摆脱现有的世界,白千湾一旦这样安慰自己,意识就很容易陷入沉睡,以前不明白这是什么奇妙咒语,自从回忆起被同学霸凌的片段之后,他才渐渐理解了,就是一种自我安慰嘛,在最痛苦的时候,曾经的白千湾只能这样劝导自己吧。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傍晚六点四十分了,客厅的高倍灯泡下,白千湾的脸色显得异常苍白,在一众鬼魂中都也不太突兀了。

  “你生病了吗?”小康王脸上贴着彩色纸条,他们几只鬼正在玩扑克牌。

  白千湾摸了摸额头:“啊,可能吧,最近太累了。”

  “生病要吃药哦。”

  “没有药,”他在手机上下单外卖,准备吃晚餐了,当务之急是填满咕咕叫的肚子,“发烧嘛,睡一觉出点汗就好了吧。”

  “手臂上的伤已经好了?”另一只鬼魂也来关心他。

  “没去换药,不过夹板拆掉之后感觉可以正常使用了,”白千湾用那只手握了握拳,使劲的时候,手臂有一点点痛感,但也不明显,“就这样吧。”

  “你好随便耶,一点也不照顾自己的身体,”小康王老气横秋地摇晃着脑袋,脸上的纸条如流苏般晃动,“上辈子就是这么死的,这辈子也没有半点长进。”

  “太子也是病逝的吗?”

  “是啊,登基不久就驾崩了。”

  “你死了之后,朝廷也是一团糟,一个继承人都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你就撒手人寰了,而且你又没有亲兄弟,只能由臣子们在宗室里选。”

  “我没有小孩?”

  “没有,你还没来得及成婚就去世了,甚至还没行冠礼呢,你去世的时候年纪比我还小,好像是十八岁吧。”

  白千湾听了这种故事,没有什么身临其境的感触,很快就把它抛在脑后了。在床上打坐观看众鬼打牌之后不久,他的外卖也到了。和以往一样,白千湾坐在窗前吃外卖,由于少了玛利亚怀抱婴儿的彩绘贴纸,窗棂干净透亮,隔窗可见傍晚时分热热闹闹的正德街,下班的男人开车回家,放学的年轻小孩穿着制服在路上游荡,路灯也渐渐亮了起来。

  他总算又回到了这样无聊又平静的生活。

  正这样感叹的时候,白千湾的手机震了震。

  【后日我父亲的葬礼,你打算参加吗?】

  白千湾险些两眼一黑。

  为宋绅通灵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还是身处豪门恩怨之中。

  不过,理论上他是第一个发觉宋阑灵魂的人,参与葬礼送对方最后一程也是情理之中,宋弄墨的邀请也不是不妥当。

  【嗯。】

  【那我后天去接你。】

  “后天你可别跟着我了。”他嘱咐小康王。

  “为什么?”

  “我后天准备去吊唁一位死者,正式的葬礼,你还是别过去了。”

  “啊?好吧。”

  鬼和鬼之间也有避讳的说法,陌生人的葬礼,其他鬼魂通常是会避开的。

  如此过了两日,第三天的早晨,白千湾早早就醒了。宋弄墨的车来得很准时,他刚把熨好的衣服穿上,宋弄墨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好了。”

  站在车门外的宋弄墨刚刚接通电话就听见了这样的答复,随即就是一声挂断的漫长“嘟嘟嘟嘟”。白千湾的身影也从庭院里走出来,他还是穿那套黑色的中山装,大概是没有别的正式衣服吧,这人对穿着打扮好像没有兴趣。

  “啊,你们都穿西装吗?”在看见宋弄墨的装扮、汽车里司机的打扮时,白千湾瞪大了眼睛,又低头看看自己,“怎么办?”

  “没关系,只要是深色就可以。”

  他沉重地松了口气,神态有几分拘谨:“虽然做着通灵的工作,可我没参加过葬礼。”

  “只是个简单的仪式,按家父的意愿办的,他不打算做得那么复杂,”宋弄墨解释道,“他觉得人死不能复生,身后事都是虚的。”

  “令尊会来葬礼上吧。”

  “嗯。”

  宋弄墨今天身上多了一层阴郁感,不知是否因为父亲身故的影响,白千湾很小心,也不和他搭话,一直到下车,两人都没有再出声谈话过。

  在进入葬礼场馆之后,白千湾眉宇间的忧虑和好奇都重了不少,虽然宋弄墨口中说葬礼简化,但往来的宾客熙熙攘攘,黑西服的男女们在偏厅落座,乌压压的一片,他进门的时候,甚至见到了几个有几分眼熟的人,搞不好是曾经找白千湾通灵过的客户。

  宋弄墨将他带到偏厅,又在门口与他耳语:“葬礼结束我再送你回去。”

  偏厅很安静,女士们都端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叠放在膝盖,男人们也没有抽烟,与人交谈也放低了声音。白千湾在后排找了个座位坐下,邻座的年轻男人问他:“你是宋家的亲戚吗?”

  男人头发后梳,浓眉大眼,笑起来眼尾有细细的纹路。

  “不是。”

  “我看宋弄墨送你来,还以为是我没见过的亲戚。”

  这么说,这位是宋家的近亲了。

  “我是他的朋友。”

  男人点点头,也没有再说什么。

  也不知坐了多久,白千湾快要打盹的时候,有工作人员进偏厅指引宾客入场。葬礼正式开始,正厅墙壁上挂着大大的“奠”字,下边是一张宋阑遗像,宾客送来的花圈两列排开,中间是一口深色棺木。宋阑的灵魂站在棺木附近,远远地望着人群中的某一处。

  白千湾站在后排,刚刚入场时他见到了宋家兄妹和宋太太,在队伍最前边。主持人说了什么,不知是僧人还是道士的人吟诵着经文,他都没有仔细听,只顾着观察葬礼上宋阑的动向,不知为何宋阑从棺木边走了下来,先是在他的子女、太太身边伫立了一会儿,很快就走开了,他顺着宾客的队伍往下走,因为容貌尽毁,白千湾看不到他的表情,猜测不出他是在干什么。

  宋阑停在白千湾身边,对方深黑的瞳仁注视着他,意味不明,偏偏这时候白千湾又不能开口询问。这时葬礼已经进入上香流程,所有人排队到左侧持香,最先在祭坛前上香的是宋太太和宋家兄妹,随后是其他家属,轮到白千湾的时候,他在心里默念了几句祝福的话。

  再抬头时,宋阑已经不在了。

  “家父不幸辞世,承蒙诸位劳步吊唁……”

  白千湾捋了捋衣服,重新回到偏厅,在门口与他擦肩而过的,是刚刚那个鱼尾纹男人。

  “葬礼结束了,不回去吗?”男人问。

  “等一下再回。”

  白千湾和他都在偏厅坐下,各自玩起了手机。

  不一会儿,男人和他闲聊:“你听说过关于宋阑先生去世的传闻吗?”

  “什么?”

  “他是被谋杀的。”男人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

  葬礼刚刚结束就说这样的传闻,好像不合适吧。

  “是吗?”白千湾随口应了一声。

  宋阑被杀显而易见,他脸上的伤口估计是拜凶手所赐,以防别人认出尸体的身份的常见手法。

  “他为什么会被谋害呢?”男人说。

  “不知道。”

  “诶,猜一下呗。之前我家里有人被绑架,但即便是报了警,绑匪也不至于疯狂到撕票的地步,宋先生怎么会被杀呢?”

  “绑架?”

  “是啊,传闻宋先生是被绑架后撕票而死的。”

  男人说得信誓旦旦。

  场馆中的侍者们正在打扫卫生,拾起落在地上的纸屑。隔着一行窗户,正厅的花圈随风而动,一阵寒风袭来,也吹入了偏厅。男人怪叫了一声,将西装抱紧:“真冷啊,冬天到了。”

  白千湾望着门口出神。

  宋阑怎么不在这里呢?

  他刚刚的模样,分明是有话要说。

  “我走咯。”男人绅士般略微躬身,戴上一顶软呢黑帽径直离去。

  又坐了一个小时,白千湾再次步入正厅。

  香炉上的细烟缓缓燃烧,四周充斥着焚香的气味。在身体不适的情况下,他仿佛吸入了晕眩剂,头晕脑胀,尽管如此,他仍在祭坛前双手合十第二次祭拜死者。

  有事的话,尽快来找他吧。

  白千湾默默念道。

  睁眼时,一位侍者停在远处,远远地与他点头致意。

  “逝者已逝,节哀。”那人语气虔诚。

  大概把他当成宋阑的家人朋友了吧。

  其实他只是和宋阑说说话而已。

  门口传来汽车行驶的声响,白千湾又走到门口,几个保镖模样的人簇拥着宋弄墨走来,不知为何他眉眼的阴郁更重了。他身后跟着穿丧服的少女,仔细一看,是他的妹妹宋玉墨,两人似乎在争吵着什么,说话时,脸上都有不耐烦的表情。

  宋弄墨跨过门槛,他手里抱着骨灰盒,路过白千湾时,他神情缓和了些:“等我一下。”

  闻言,宋玉墨扫了白千湾一眼,神态复杂,仿佛在说“你怎么也在这里”。

  骨灰盒被他放置在祭坛上,宋家兄妹再度拜祭了一次。

  随后赶来的人是宋太太,她一袭得体的黑裙,头发挽着髻,见到白千湾时她明显地吃了一惊:“白先生也来了?”

  “我带他过来的,”宋弄墨从蒲团上起身,“先走了,阿姨。”

  宋太太微笑:“去吧。”

  白千湾一下子明白了,原来他们不是亲母子。

  一坐上车,宋弄墨就抽起来烟,辛辣的薄荷味飘散在空气里,白千湾不住咳了几声。

  察觉到他的目光,白千湾解释说:“有点感冒。”

  宋弄墨熄了烟,忽地说:“你脸色很差。”

  “嗯,换季了,容易生病。”

  车外的风景渐渐变化,正德街很快进入视线,车子停在了路口处,白千湾向他道谢,正要打开车门,却发现被锁住了。

  宋弄墨端坐在不远处,和司机一起沉默着。

  “什么情况……”白千湾问。

  如果宋弄墨换成别的什么人,他大概率会觉得这是一场绑架。

  宋弄墨低着头,打火机在他指间转动。

  “心情很不好吗?”白千湾试探着询问。

  “嗯。”

  “和家人吵架?”

  “意见不同,也不算吵。”

  是吗?可你刚才分明就是在生气嘛,偏偏他成了被迁怒的人。

  白千湾绞尽脑汁,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我想去你家。”宋弄墨蓦地说。

  “鬼屋?”他莫名其妙,“你不是来过吗?可以啊。”

  可是这和宋弄墨心情不好有什么关系?真是不懂。

  车锁总算开了,白千湾和宋弄墨各自下了车。天空阴恻恻的,铅灰的云聚集在头顶,好像随时要下雨。

  “你回来啦!”

  “小白哥哥——”

  鬼屋里未眠的鬼魂们像往常那么和他打招呼。

  “这位是……”

  “好像是上次的警官诶。”

  好奇的鬼魂们聚了过去,白千湾还没来得及嘱咐鬼魂们这是一位特殊事件部门的警察,宋弄墨已经伸手在西装中拿出了手/枪。

  “都出去。”他以沉静的嗓音下了赶客令。

  鬼魂们愣了一秒,立即尖叫着四散而逃,一下子,偌大的客厅只剩下两个人。

  白千湾:“……”

  这是在发疯吗?

  他在桌上煮水倒茶:“喝茶吧。”

  宋弄墨今天的低气压夸张之极,他以往从未见过,自己根本是撞在枪口上了,不过,毕竟对方刚刚丧父,白千湾也能理解他为何发疯。

  茶叶还是上次宋弄墨带给他的那些。

  宋弄墨解着袖口的纽扣,一边走到了床边:“你为什么把床放在客厅?”

  “不行吗?”

  白千湾端着茶杯走到床边,整洁的床铺,雪白的床单枕头,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反正他平常也不会有客人来访,把客厅当卧室用也不稀奇吧。刚酌了口铁观音,下一秒他倏然被抢走了茶杯,宋弄墨把茶杯放在桌上,白千湾还没说什么,忽然就被仰面按倒在了床上。

  宋弄墨解开皮带,将白千湾双手举过头顶,绑在弹簧床的床柱上。

  自知打不过宋弄墨,又明白他此刻正在发疯,白千湾甚至没有挣扎一下。以注视熊孩子撒欢的目光凝望了宋弄墨一会儿之后,他说:“其实也没必要绑住我吧。”

  宋弄墨半跪在他身侧,冷冷地俯视他,眉宇阴郁不散:“你会跑的。”

  “我一直都在这里啊。”

  “以前不是,我找了你很久,只有户籍更新信息的时候你才出现。”

  “……呃。”

  “你好像很害怕我断定你是食人族,对吧。”

  “我不是。”白千湾再次强调。

  “为什么?你吃过谁?”

  “没有……”

  “如果是你自己干的坏事,你不会这么遮掩。所以那件事是你无意做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父亲的女友。”

  那锅热腾腾的红烧肉忽地又重现了。

  到底吃了吗?不记得了。

  “不是我做的。”他只能这么说。

  “我发现跟你好好说话没有用,还是这样更合适。”

  宋弄墨俯下身,长而深邃的双眼默然望着白千湾。

  “你到底想怎么样?有证据的话,为什么不逮捕我?何况根本没有证据啊,因为我没有做那件事。”白千湾瞪着他。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什么?”

  “我知道你根本没有高中时候表现的那么单纯,但我还是害怕你做了很出格的事情,搞不好有一天逮捕你的人会是我。”

  “让你今天这么发疯的就是这种事?”

  “对。”

  已经弄不明白这人究竟在想什么了,无法理解。

  白千湾沉重地阖上眼睛,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有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