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他被罚跪了六个小时, 真是硬生生的挺过来的。顾轩膝盖暖烘烘的,可是心里凉飕飕的。

  这真是个吃人的时代。

  定北伯府也是深坑烈狱。

  可他不能离开这里,毕竟外面的世道说不定比这里更残忍, 他要在这定北伯府, 借着定北伯府的势力、人脉,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无人能对他想罚就罚的高度。

  顾轩艾灸完了两个膝盖, 把剩下的艾条弄熄后放进了抽屉里。又拿出来书签、扇子,继续打磨。

  一边打磨, 一边想着明日上值的事情。

  既然成了定北伯的刀笔吏, 以后给定北伯做事的机会就多了,所以一定得让定北伯越来越喜欢他,喜欢到愿意在族谱上加上他的名字。

  只有这样, 才能更好借助定北伯府的势力往上爬。

  顾轩刚开始来到这里的时候, 他动不动就小命难保, 不免生出只要能逃离这里就万事大吉的想法。

  可是现在他渐渐爬高,离开定北伯府的想法就被他彻底压了下去。

  顾轩从不认为离开定北伯府, 可以靠着自己跨越阶级, 位极人臣。

  寒门难出贵子这句话,非是空穴来风。

  不仅是经济、教育方面,更多是资源、人脉方面。

  有的人寒窗苦读几十年,才能谋个一官半职, 做个七、八、九品芝官芥吏,领上百十来两俸禄百十斗米。

  有的人父辈荫庇,随意挂个闲职, 都能是四、五、六品中层官员, 什么都不做, 也能领可观的俸禄米粮。

  现在已经成了刀笔吏的顾轩,除非是傻了才会离开定北伯府。

  还有比借着定北伯府往上爬更好的机遇吗?

  顾轩把一枚长乐未央书签打磨完毕之后,继续下一枚书签,他想:大云山行宫的修建,是定北伯捞油水的机会,也是自己施展拳脚的机会。不能只单单在定北伯面前露脸,自己得从定北伯府这根高枝上跳上更高、跟粗实的枝干上去。

  夜微微有些深了,顾轩把书签和扇子放进了抽屉,却没有马上把拉出来的抽屉推回去,他目光落在绸白的荷包上,荷包上绣着精致的鸟衔花枝。

  顾轩忍不住嘴角弯了起来,小粘包真好吃。

  吹灯入睡,夜半有雨,却一夜没觉察到,酣睡到天明。

  ——

  定北伯顾黎昭五更天就起来了,穿戴整齐后出了府邸。马夫已经换了,顾黎昭忍不住微微皱了眉,心里即使知道顾轩已经不是马夫了,可是还是有些微妙的不愉快。

  顾黎昭心说:刚刚交接,就不来了。现在自己都已经在马车上要去上朝了,估摸顾轩还在床上呼呼大睡。

  于是眉毛越发皱的紧。

  上了马车后坐好了,马车车轮辘辘响起,滚过青石板路。

  新来的马夫驾车驾得很稳,顾黎昭压下心里这没由没据的不愉快,靠着窗微微瞌睡,在路过一家早食店的时候,香味扑鼻。顾黎昭早上醒来的时候没有胃口,没有吃东西,这会儿却有了饿意,于是道:“停车。”

  然后招呼小厮:“卖的什么这么香?去买点过来。”

  没多久,车窗帘子便被掀开了,顾黎昭一看,顿时愣住。手却没停,接了油纸包进来。

  “你到时间去工部官衙上值便是,我还需要上过早朝。如何起的这么早?”顾黎昭语气里有着长辈对晚辈的关心。

  顾轩笑着对顾黎昭道:“我省得,谢老爷关心。我只是怕新来的马夫驱车不好,委屈了老爷,便一路随候。没曾想这马夫驱车要比我技术更高一筹,我这算是庸人自扰,让老爷见笑了。”

  顾黎昭忍不住笑起来,一时间看顾轩怎么看怎么顺眼。

  说道:“既然他驱车驱得很好,那你明日便可不来了。”

  顾轩人随车走,从容笑对:“我能在老爷身边学做事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哪有老爷起来去上朝了,自己还酣睡的道理。我行为粗陋,不能在老爷跟前伺候鞋袜已经是遗憾,跟车一段陪老爷说说话,解解闷,这点子福分还望老爷赏我。”

  顾黎昭一时间乐哈哈的笑起来,道:“赏你赏你。”

  “多谢老爷。”

  顾黎昭捏起一块粗粮干果坚果淮山糕递给他,“这也赏你一块。”

  顾轩忙双手接了,笑道:“谢过老爷。”

  顾轩并没有当即就吃了,而是塞到了怀里。

  他现在没什么胃口。

  而且,要是顾黎昭要跟他说话,嘴里有东西说话不清晰。

  送顾黎昭进了宫门,顾轩才在一间早茶铺子吃了点东西,步行去工部官衙上值。

  顾黎昭到了工部官衙之后,被人领了进去交给了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人又领了他一段路,领到了一个七品官员面前。

  这个七品官员是工部官衙所有不入品刀笔吏的顶头上司,面宽鼻塌双目有神,不过有些谢顶。

  见着顾轩,面上带着和气人的笑容,说道:“顾大人昨日就跟我说了,今日要安排个刀笔吏进来贴身伺候他的笔墨,就是你了?姿容甚俊,想必才如其人。我叫郑斯廉,是工部官衙的七品刀笔吏。”

  顾轩从容跪地给郑斯廉磕了一个头,说道:“大人谬赞了,小的顾轩见过大人,给大人请安了。”

  郑斯廉这才装模作样的赶紧把顾轩拉起来,面上不急,嘴上急着说道:“莫跪、莫跪!委实客气了。你是顾大人特特安排的,何必行此大礼?”

  顾轩谦逊说道:“礼不可废。大人是小的长官,对长官事躬,才能对公务事恭。小的初来乍到,大人以后要是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便是。小的一定尽心竭力。”

  郑斯廉嘴角露出一些意味不明的笑,不过这笑容很快扩大,他拍拍顾轩的肩膀,说:“莫急莫急,工部官衙的事情多得去了,做事不能只图快,更要图稳、图好。你今日刚来,最近这段时间主要熟悉熟悉公务便好。来,这些京都地方呈报上来的一系列修桥补路清河建渠……的账册,都需要重新誊抄下来,留档入册。你可以先从这些着手。”

  顾轩看向郑斯廉指的那一桌子满满当当的账册,面色不改的拱手道:“小的知道了,多谢大人教我。”

  郑斯廉看顾轩面对那数百本的账册,面色是丝毫不变,心中顿时有了考量。他笑了笑,说道:“不必客气。忙去罢,笔墨纸砚皆在那个柜子里。我还要去其他地方瞧瞧。”

  “大人请便。”

  郑斯廉离开了这间「档案房」,顾轩站在房间里,膝盖处还微微有点灰尘。他撩起来衣摆,轻轻的拍了拍,走到桌案前,捡起一本账册,随意翻看着,目光却落不到实处。

  顾轩的眼睛里有着淡淡的嘲讽。

  真是人生何处无欺压?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啊!

  才来工部衙门,竟然就被安排来「档案房」坐冷板凳。

  啧!啧啧!

  人心好脏。

  定北伯顾黎昭直辖工部,乃工部尚书。他是工部衙门里的最高长官,最高长官身边服务的刀笔吏得是谁?

  ——七品刀笔吏郑斯廉。

  工部官衙其他的、没有官品的刀笔吏,或多或少要走他的路子,或者要卖他的面子才能进来当差。

  然而,顾轩是顾黎昭亲口让安排进来的。

  这不,深怕自己到这里来跟他「争宠」了,急不可耐的把冷板凳给他安排上。

  呵。

  真是一不小心就容易动了别人的蛋糕!

  可是,蛋糕只有这么大,他也想吃,这可如何是好?

  顾轩绕过桌子坐了下来,有条不紊不急不缓的将账本一一翻阅整理,然后开始动笔誊抄。

  房门外,郑斯廉偷偷朝里头看着顾轩的动静,看他呆头鹅似的,自己说什么他便做什么,不由得讥笑一声,这才反剪着手,迈着步子悠哉悠哉的离开。

  郑斯廉心说:能到顾大人身边当差又如何?没品没阶,便不仅要听顾大人的,还要听我的。那么多账册,不怕抄不死你!既要办顾大人的差事还要办我安排的差事,我倒要看看你顾轩能够坚持几天。

  顾黎昭下朝之后来到工部官衙上值,到公房坐下,便有下面的官员过来给顾黎昭禀告公务,间或还要召集下面的官员开个小会,商讨一下一些没法一言定下的事情。

  当然,现在工部顶顶重要的事情就是着手准备大云山行宫修建的一切事宜,所以今天大部分时间就是部署、安排人手。

  顾黎昭也没顾得上顾轩,到中午吃饭休息的时候,顾黎昭坐在太师椅上,端起茶喝了一口,看着忙忙碌碌的七品刀笔吏郑斯廉,才骤然想起了顾轩,问道:“郑笔吏,顾轩何在?”

  郑斯廉心里一咯噔:顾大人还挺看重顾轩那厮。竟然这么早就想起顾轩了。

  他当即恭敬的对顾黎昭说道:“顾轩初来乍到,有心想要了解了解工部衙门的事务,故而跟小的请命,要把去年到今年地方上来的工事账册一一誊抄,留档入册。大人,您可是要唤顾轩?小的这就去叫他。”

  顾黎昭听着又喝了一口茶,摆摆手,说道:“既然是他自己的要求,那便随他去。等他忙完那些事情,再另外委任差事。”

  郑斯廉一弯腰,面上的笑容似乎大了些,应道:“是。”

  这一日,顾轩连顾黎昭的面都没见着。等下值的时候,顾黎昭受同僚邀请,乘车赴宴,顾轩目送车子离开,自己一个人朝着定北伯府方向走去。

  抄了一天的账册,手臂和手掌、肩膀和腰杆都是酸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