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村的社员大会召开了总共不到二十分钟, 吴常德讲话就讲了十五分钟,围绕的主题,除了欢迎知青们的到来, 就是发愁接下来大家的生活可咋办。

  村里人口众多,土地稀少,每年产的粮食缴纳了公粮,再留出开春后的种子,剩下的按人口平均分配到各家各户后少之又少,无论怎么省都吃不到下一季麦收。

  本来养活本村的这些人就已经很艰难了,这又来了八个知青娃, 那一个个看着细皮嫩肉的, 估计也干不了什么重活, 出不了什么力, 只是白白添了八张吃饭的嘴。

  吴常德在上面叫苦连天的讲了半天话, 可底下的村民们却似乎谁也没听进去半句,都在各干各的事, 各聊各的天, 好像这件事跟他们根本没半点关系。

  “一群烂泥扶不上墙的玩意!到时候饿死你们算球了!”

  吴常德看着底下这些两耳不闻事的村民们,带着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吼道:“散会!”

  村民们陆陆续续离开之后,吴常德带知青们去了村里给安排的知青点,也就是以后他们要住的地方。

  知青点就在打谷场的背面十几米处, 是两口已经废弃了很久的破窑洞。

  “操!”

  一推开那窑洞的门,宋见直接没忍住爆了个粗:“ 这他妈是给人住的地方?”

  郑延和其他几个知青们也纷纷都皱起了眉, 毕竟这两口窑洞实在是让他们太吃惊了,门歪歪扭扭的,窗户还都烂了,其中一口窑洞的顶部还裂了一道宽缝。

  虽然看起来是被打扫过的,没什么蜘蛛网和厚厚的尘土之类的东西,但大冬天的,屋子破破烂烂的到处透着风,跟室外没什么两样,知青们一时间实在接受不了。

  宋见骂了那么一嗓子之后,吴常德眯缝着眼睛打量这帮知青娃,过了会儿,他磕了磕手里的烟袋锅子,然后吩咐他身后跟着人:“ 带这帮娃去村里转转,熟悉熟悉。”

  边绥县是典型的高原地貌,到处都是黄土高坡,石门村便是坐落在其一处山坡的坡顶,站在村口的打谷场上向四周望去,千沟万壑犹如凝固的波涛,向四面八方绵延不绝。

  村子里面家家户户住的都是窑洞,八个知青被带着去里面转了一圈,这一路,算是几乎看尽了他们有生以来所接触到过的所有与贫穷的有关的词汇。

  门窗破烂,残垣断壁,庭院破败,鸡飞狗跳…

  很难想象,整个村子,几乎家家户户都是如此。

  再回想那些村民,虽然不至于衣衫褴褛,但几乎每个人的衣服上都补满了补丁,女人们身上系着的围裙大都是好些破布拼接起来的,男人们头上扎的白羊肚手巾几乎都黑的看不出曾经是白色,地上跑着的孩子们看起来个个都面黄肌瘦…

  从村子里回到知青点之后,已经是晚上,吴常德让人把县知青办给他们分的粮食都送了过来,念着他们这是第一天到村来不及支起锅灶,顺便还送了一顿晚饭。

  十来个玉米棒子面窝头,面都是黑的,一锅野菜汤,没有丁点油。

  村里没有通电,吴常德临走的时候给他们装了半碗黑煤油,然后插了棉布做灯芯,就那么点着了给他们做照明用。

  夜里起了风,呼呼的刮到屋子里,吹的那盏简陋的煤油灯心摇摇晃晃,几近熄灭。

  知青们围坐在摆着那几个黑窝头和清水汤的桌子前,都沉默不语,他们的心情都很低落。

  纵使他们来之前或多或少的做过一些心理准备,知道陕北这个地方是贫困地区,但他们并没有想到,居然是这样程度的贫困。

  他们原本都是抱着满腔热血和抱负打算到这里一展宏图发光发热来的,可来了却发现这里大概会让他们比在京城时候还无处施展。

  这对他们造成了很大的心理打击。

  八个人里,也就是郑延心情还勉强算是好点,他和陆战生差不多,向来心比海宽,因为他们都知道,发愁,难过,懊恼,都是无用的,还不如开心点,走一步看一步。

  而且他们无论身处什么样的环境都很擅长苦中作乐,陆战生也就是这会儿因为贺知的事还没缓过劲儿来,不然他早闹腾起来寻乐子活跃气氛了。

  陆战生抑郁着,这个任务自然就落到了郑延头上,他看了看宋见这会儿那个垂头丧气的模样,笑着问他:“ 喂,宋兄,怎么样啊这地儿,够广阔嘛,够有意思不?”

  “ 操!”

  宋见一听这话直接给气笑了:“ 郑延,你小子就说吧,是不是就憋着等这会儿呢,可算让你嘲笑上哥们儿了是吧。”

  “ 谁让你丫争着抢着的跟着来呢,就跟这里有什么金山银疙瘩似的,哎呦,那股子拼了命的都要往这地儿冲的劲儿啊,拦都拦不住。”

  郑延说着,用肩膀挤了挤坐他旁边的陆战生:“ 是吧,陆战生同志?”

  这话不仅声响巨大,还带着动作,是明目张胆的故意刺激人,陆战生不想听见也不行,他很烦,想大骂郑延几句,可转头张了张嘴,突然又觉得很没意思。

  没劲。

  而且人郑延也没说错,可不是就是他自己死气白咧的非要来的么,拦都拦不住。

  陆战生那战斗欲根本都没来得及燃起来就熄灭了,他回过头去,叹了口气。

  郑延又推了他一把:“ 你小子行了啊,这都多少天了,还有完没完了。”

  陆战生耷拉着脑袋没什么反应,郑延又推了他一把,还是没反应,郑延就真无奈了,他不知道这回这后劲儿怎么就这么大。

  “ 得,既来之则安之吧。”

  宋见对大伙儿说:“反正咱们来都来了,想别的也没用,就想想以后怎么办吧,大家这都还不怎么认识呢,都先做个自我介绍,女同志们先来吧。”

  几个女生踌躇了一会儿,陆续开了口。

  “我叫张冰茹,是海淀中学的。”

  “我叫程琳琳,人大附中的。”

  最后介绍的这个女生,长得眉眼清秀,气质温婉,宋见听了她的介绍后立刻对她说:“ 哎,那你跟陆战生和郑延是一个学校的啊,你们不认识啊?”

  佟小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下,没说话。

  认识自然是认识的,毕竟郑延和陆战生一直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人走到哪,打架就打到哪儿,整个育英中学上下两届就没有不认识他们的,但佟小雪一直是个乖巧听话的好学生,她跟陆战生和郑延这种学生没有交集。

  “原来是亲校友啊。”

  郑延笑着接话说:“ 这位佟同学,那咱们这缘分可不浅啊。”

  佟小雪礼貌的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郑延看人家也不接话,只好自顾自继续:“那什么,现在既然咱们分在了同个公社,以后就算是一个锅里摸勺子的战友了,我们哥几个都是大老粗,以后这生活上指不定遇到什么困难,到时候还请几位女同志多多帮衬哈。”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关于生活上的苦难,无非他们男生不会做的那些,比如缝缝补补,烧火做饭,生活琐事以后肯定得指望几位女生。

  “哎不过你们放心,哥几个也不是那不懂事的,不会让你们女同志多劳动。”

  宋见笑着接话说:“ 这以后要是有什么脏活累活之类的都交给我们来干,行不行?”

  几个女生相互看了看,纷纷点了头。

  佟小雪显得很不好意思的说:“ 我们也没有别的要求,就是希望以后大家能和平相处,一起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没问题啊!”

  宋见说:“ 哥几个别的不说,守咱知青点这一亩三分地儿的安稳还是保证能做到的。”

  “…”

  这话明显就是搪塞了,话不对意,但女生们不好跟他们男生争辩,纷纷无奈的低下头不说话了。

  “ 那两位呢?”

  郑延看了看对面坐着一直没有吭过声的两个男生,尤其看着其中手臂上打着绷带的那个,笑了笑:“ 哟,这不也是巧了嘛,好像也是熟人啊?”

  打绷带的那个抬头看看郑延,又低下去,他很忐忑,因为前阵子大家唯独周明亮的那场恶斗他确实也去参加了,他这条手臂就是让陆战生一棍子给抡折的,但他本身不是顽主,那天就是跟着他表哥凑热闹去了,根本没想到事情会闹的那么大。

  “ 我叫赵俊,翠微中学的,我不认识你们,你们也不认识我,咱们不熟。”

  听这男生说话声音甚至都有些发颤,陆战生抬眸看了看他,发现这人长的还算顺眼,而且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戾气,一看就不是经常打架的那种孩子,也半点不眼熟。

  而发现陆战生看他,赵俊更忐忑,一着急,嚷嚷了起来:“ 喂,陆..陆战生,你想干什么,那天我可没有怎么着你啊,我就在旁边看着来的,谁知你居然拿个棍子冲过来就朝我身上招呼,我..还没找你算帐呢!”

  “啧!哈哈!”

  郑延一听那话就乐了,转身从地上捡起了个块砖头往赵俊前面一放:“ 来,现在跟丫算,没事啊,你放心,你今儿就算是给这小子脑袋开了瓢,我们也半点不帮手。”

  “ 对,不但不帮手。”

  宋见也笑着说:“ 而且你今儿要是给这小子打服了,我们还给你鼓掌,以后尊称你一声大哥。”

  “…”

  赵俊知道这俩人是拿话激他呢,但也知道,就算没人帮手自己也打不过陆战生,他眉头拧了半天,愤恨道:“ 算了吧,大家以后都是一个公社的同志了,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好了。”

  “ 哈哈,嗯,真敞亮!”

  郑延和宋见听了这话后相视而笑了半天,他们不再为难赵俊,转头看向另外一个男生。

  而他们刚一看过去,那男生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长的高高壮壮的,脸上有点婴儿肥,站起来之后两只手紧紧贴在身体的两侧,表情看起来非常严肃认真。

  “ 我叫李大宝,今年19岁零八个月,曾就读于师大附中,在校期间任班长见大队委,拿过市三好学生,我喜欢看书,听音乐,学过画画,会口算,会弹电子琴………”

  “…”

  一段非常细致而冗长的自我介绍之后 ,李大宝就像是刚完成了什么很艰巨的任务似的,看起来很用力的松了口气,不知道是这段词太长给累的,还是紧张的,反正仔细看,额头上都冒出了细细的汗。

  额,这…

  郑延和宋见一时间都有点懵。

  李大宝这人长的就是个憨厚老实的模样,他俩知道这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但也都没预料到这情况。

  而且很奇怪,明明他俩啥都没说,也啥都没干,但这会儿面对李大宝时,他俩就莫名感觉自己像是欺负了人家似的。

  这他妈的…

  缓了缓神之后,郑延有些迟疑的抬起了手,然后严肃的冲李大宝竖了个大拇指:“ 那什么,你…你真棒!”

  宋见也挠了挠头,把他生平肚子里那点为数不多的真诚全都拿出来摆到了脸上,然后冲李大宝微笑着点了点头:“ 嗯,你这孩子,真不错。”

  看起来很傻。

  但这一刻,陆战生就那么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特别能理解这个男孩此刻的感受。

  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曾经有过很多类似的时刻。

  特别想在别人面前尽力的表现自己,特别想让别人看到他的好。

  一句夸奖,一个微笑,甚至仅仅只是一个温和的眼神,都能使他心情格外舒畅,让他感觉周围的空气都会立刻变得清新无比。

  那是发生了任何什么别的了不得的大事都比不了的开心时刻。

  虽然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

  发现陆战生似乎盯着李大宝发起了呆,郑延轻轻推了他一下:“ 嘛呢?”

  陆战生回了神,收回目光,低头叹口气,然后起身收拾着提起了自己的行李包。

  “去哪啊?” 宋见立刻问。

  陆战生说:“ 这间屋子给女生们住,咱们住隔壁。”

  听了这话,宋见和郑延俩人都松口气。

  郑延说:“ 隔壁那屋都裂缝了晚上怎么睡觉啊,你小子平时不是招儿最多吗,赶紧想想办法看怎么修一下啊。”

  这句陆战生没听见,他这会儿什么都不想管,只想立刻蒙头大睡一觉。

  他已经好些天没有好好睡觉了。

  他想尽快结束这种情绪低落的状态。

  他觉得,也许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之后,就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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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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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战生: QAQ~又是想LP的一天啊~他为什么还不来?他什么时候来? 他明天会来吗?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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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战生:贺知!你到底什么时候来!

  贺知:谁自作多情?

  陆战生:我!是我!我错了!以后还敢!

  贺知:嗯?

  陆战生:啊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打死也不敢了啊!

  贺知:哼。

  陆战生:哎呦~我都认错了~你赶紧的啊~快来~快点~~快点快点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