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儒森说完,扶着桌沿坐回了椅子上。他的身体或许是真的不太好,激动之下呼吸有些喘。
沈醉朝前小挪了两步,眼睛泛着水光,嘴唇红得比平时更丰盈,“老师,”
“你先走吧,” 夏儒森摆了摆手,“我下午还有事。”
沈醉本能地觉得自己被下了逐客令,赖着不想走,“我,”
夏儒森皱着眉。他抬头看了眼沈醉,没有不耐烦,只剩几分无奈。
门被敲响了。
“老师,” 丁寅没有进来,直接隔着门道,“周达非已经到了。”
沈醉一惊,眼睛微微张大。
夏儒森又冲沈醉摆了摆手,“你走吧。今天我说的话,你好好想想。”
沈醉心事重重地走出房间,扶着扶手下楼。老旧小楼的楼梯踩起来嘎吱作响,楼下正等着的周达非闻声抬起了头。
“你来找夏导?” 沈醉轻抿了下嘴,声音不大。
“昨天那个电影节的线上展映我看了,” 沈醉从楼梯上走下来,主动道,“你的短片拍得很好。”
周达非礼貌地站起来,略显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
沈醉发觉自己在周达非面前也总是表现得很乖,他第一次意识到这是因为周达非与夏儒森是同一类导演。
沈醉必须时刻保持着“试镜”的状态。
他不能再拍《蓝天之下》了,他可能会有很长一段的空档期,他或许可以等周达非爬上来。
沈醉诚挚地夸赞了所有他看过的周达非的作品,还没来得及毛遂自荐,手机就响了。
是胡涂。
沈醉预感有些不好,像被人在大脑里装了监控。他冲周达非示了个意,转身走到一旁接通,“喂。”
“喂,小醉,” 胡涂的语气耐人寻味,“裴延结束休假,复工了。”
沈醉愣了愣,他直觉这与周达非得奖有关,却还是只哦了一声。
“现在这个事情,有点难办。” 胡涂迟疑少顷,“裴延跟住在桃花源里似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现在硬要抓你去演他新写的剧本。”
“新写的剧本?” 沈醉说。
“嗯。” 胡涂安慰道,“没关系。不行咱们找燕总说一说,刚刚听杨天的意思,裴延连剧本都还只写了个大概,肯定不能耽误你的《蓝天之下》。”
沈醉举着手机,怔怔地冲窗外的院子发呆。那里驾着一台不算新的摄像机,除此之外破旧得像个废弃荒芜的花园。
“我刚想给你打电话来着,” 沈醉喃喃道,“我应该不演《蓝天之下》了。”
“啊?什么?” 胡涂莫名其妙,“为什么?你又怎么了。”
“说来话长。” 沈醉听见背后丁寅喊周达非上楼,他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有几分自暴自弃,“但我现在没心情说。”
“.........”
“不是,你,”
沈醉挂断了电话。
他转过身,正上楼的周达非冲沈醉微笑告别。
沈醉也牵了牵嘴角,感觉自己的面部肌肉已经快没力气了。
周达非会去和夏导讨论什么呢。
夏导明显是要提携周达非,他们会一起挑别的演员吗。
会像当年导我的《流苏》一样,给更年轻的小演员导戏吗?
...
沈醉浑身上下生起无法摆脱的失落。无论是夏儒森,还是周达非,他们谁都没有夸赞《失温》。
这或许应该怪到裴延头上。可时隔多年,已经长成沈醉的小菟再次感受到了灭顶的被遗弃感。
阿雪在沈醉心中是刑满释放的。他不爱这个女人,更遑论恨她。
那个沈醉如今不会再做的噩梦,才是他直面着都无法击败的梦魇。
14岁被燕名扬抛弃,是一道刻在骨骼上的病毒。它会好,却永远存在复发的可能。
一路上手机响个不停。沈醉失魂落魄的,连口罩都忘了拉,更顾不上接电话。
似乎多绕了两条街后,沈醉才终于走回了家门口。
单元门口的阴凉处站了个人。燕名扬不久前接到胡涂的电话,说沈醉忽然不演《蓝天之下》了,最可怕的是人也联系不上。
燕名扬抱着试试看的想法从公司过来,没想到正碰上回家的沈醉。
“小菟。” 燕名扬皱了下眉,走上前。他察觉沈醉神色不对,白得吓人。
沈醉没吃午饭,轻微的低血糖外加暴晒让他有些晕眩。他迷迷瞪瞪的,远远地看见面前走来个人,有点像是那个承诺要来看自己却又跑掉的坏蛋。
“小菟,” 燕名扬伸出手,想试试沈醉的额温,“你,”
啪的一声——
沈醉扬起右手,一个没收力的巴掌干净利落地落到了燕名扬的脸上。
燕名扬只感到左侧颊部一疼,下意识捂着脸回过头来,满面愕然。
沈醉打完后自己也有些手足无措。他呆呆的,“走,走开。”
燕名扬捂着脸,他的唇角裂出了一丁点的血渍。
他感到难以置信,一时之间他油然而生的情绪比被扇巴掌的事实更令人震惊。
那是一种受宠若惊。
“你怎么了,小菟?” 燕名扬眉目间有些许担忧。他伸手扶住沈醉的肩,下一秒沈醉无神地眨了两下眼,终于昏了过去。
燕名扬从沈醉的口袋里掏出钥匙,半搀半抱地送他回家。
昏厥状态下的沈醉更像小菟,比平时乖顺很多,还会无意识地轻轻抱着燕名扬的脖子。
燕名扬把沈醉放在沙发上,盖了一床毛巾被。他给桑栗栗打电话,让她叫家庭医生过来。
“你把沈老师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桑栗栗十分震惊。
燕名扬捂着火辣辣的左侧脸,觉得太阳穴都在疼,“没怎么。他自己晕过去了。”
桑栗栗:“.........”
燕名扬说着,伸手轻轻触了下沈醉的额头。倒是算不上烫,应该没有发烧。
沈醉脸蛋白中泛红的样子,让燕名扬想起那年车站,他弯身捡起的那个苹果。
家庭医生很快就拎着急诊箱到了。
燕名扬理智上知道沈醉应该没有大碍,情绪上却还是很紧张。
“他怎么了?”
“应该只是低血糖。” 家庭医生量了体温和心跳,又看了看,“沈醉老师体型瘦削,显然平时热量摄入就很控制,每顿饭一定得按时吃。”
燕名扬在沈醉身旁坐下,喂了点葡萄糖水。他抚了下沈醉的嘴角,脸色复杂。
沙发上的沈醉半闭着眼,抬手皱了下眉,嘴巴嘟嘟囔囔的,像是要醒了。“那我就先不打扰了。” 家庭医生留意到了燕名扬脸上的巴掌印,却不敢吭声,“燕总,您有事再喊我。”
燕名扬嗯了一声。他看了眼时间,这个下午他还有工作。
燕名扬拿上钥匙,下楼去车后备箱里拿了电脑。他回来时,发现沈醉已经不声不响地从沙发上坐起来了,正盘着腿,不知是不是在发呆。
“醒了?” 燕名扬在餐桌上放下电脑,拉了一把椅子,在沙发前坐下。
“你是低血糖昏过去的,想吃点什么?”
沈醉看了燕名扬一眼,目光在他红痕斑驳的左脸上落了半秒,旋即挪开。
“你必须吃点东西,” 燕名扬似乎并不为脸上的痕迹有任何忸怩,他大大方方道,“哪怕是水煮鸡胸肉。”
沈醉没搭理燕名扬。他站起来,踩着拖鞋径直进了浴室。
里面响起一阵水声。没一会儿,沈醉面无表情地拿了条浸水的毛巾走出来。
燕名扬心里的感觉很奇怪。一时间他只看着沈醉,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醉把那条毛巾叠成块,直接按到了燕名扬脸上,动作远算不上轻柔,“对不起,至少我不应该打你。”
毫无防备的燕名扬嘶的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捂着那块冰冰凉的毛巾,在得寸进尺和见好就收之间徘徊良久,最后撇了下嘴,“没事。”
沈醉没有立刻赶燕名扬走,却也不怎么说话。他找出了一个密封桶,一片片地吃起了嘎嘣脆的薯片。
燕名扬又在冰箱里冻了一块毛巾。他换到第二块毛巾时,沈醉还抱着密封桶,坐在沙发上啃薯片。
“你...” 燕名扬在沈醉面前的椅子上坐下,决定先不问《蓝天之下》的事。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沈醉咀嚼着薯片,眼神平静中有一丝莫名的委屈,像没听见燕名扬的话。
“你中午去哪儿了?” 精于套话的燕名扬换了个问法,“怎么没吃饭。”
“我去见老师了。” 沈醉说。
燕名扬紧了下眉,回忆起了些不好的往事,“夏儒森?他骂你了?”
“没有。” 沈醉嘴角向下弯了下,就差把「有」这个大字写在脸上。
“之前的事,我可以替你去向他解释。” 燕名扬并不是那种会为自己过去的行为感到耻辱的人,但他可以为沈醉做出让步。
沈醉抱着密封桶,盖上了盖子。他拍了拍手,拿起湿纸巾擦了擦,“跟你没关系。”
燕名扬明显没有信。他微微拿开毛巾,“小菟,”
“真的跟你没有关系。” 吃了薯片后的沈醉沉着冷静了许多。他顿了顿,“起码夏导的事,跟你毫无关系。”
“就算我演了《春栖》,我迟早也还是会让老师失望的。”
燕名扬眯了下眼。他想起胡涂说沈醉忽然不演《蓝天之下》了,好像明白了什么。
“小菟,” 燕名扬放下毛巾,他对自己的脸没有很在乎。他伸出手,像是想拉着沈醉,“你没有想清楚你为什么演戏。”
“难道仅仅是为了不让夏儒森失望吗?”
燕名扬一时惊愕,方才还温柔的脸色霎时变了。
他抿了下唇,眼神里有几分难以置信,却说不出话来。
“是因为你不敢看见他失望的神情。” 沈醉手起刀落,淡然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说完后还望着燕名扬,像是在逼迫燕名扬直面这个事实。
燕名扬迅疾地眨了两下眼,抖动的睫毛昭示了他挣扎的内心。
可他没有躲开目光。
“你说得对。” 半晌,燕名扬吞咽了下,嗓音有几分沙哑,“我确实不想让我父亲失望。”
沈醉轻抿了下嘴,宛若一种不动声色的胜利。
“但是,” 燕名扬深吸了一口气,话语里有些许颤抖,“我不想归不想,我该干什么还是得干什么。”
“我燕名扬走到今天,对我失望的人何止我父亲。我不知辜负过多少人的期待,可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一切都可以牺牲。”
“你不在乎么。” 沈醉定定地问。
“在乎,可世事难两全。” 燕名扬像是又找回了少年时照顾小菟的感觉。他坐到了沙发上,轻抚了下沈醉的额发,“除了我父母,对我期望最高、也失望最大的人,应该就是周教授了。”
“我曾经有一段时间,想尽力让他失望得少些。”
“然后呢?” 沈醉抬眸,有一种纯粹的好奇。
“然后我发现,” 燕名扬嗤笑一声,“周教授对我失望,可他对周达非更失望。讽刺的是,我和周达非为数不多的共同点,都是普世意义下的优点。”
沈醉蹙了下眉。他不太情愿地发现,燕名扬说的是对的。
“可周教授仍不满足。” 燕名扬说,“他的期望是,一个人能够以周达非那样刚直不阿的处事方式,达成我燕名扬取得的成就。”
“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沈醉嘴唇翕动,若有所思。他出着神,仿佛被触动到了什么。
“今天我在老师那里见到周达非了,他们可能要一起合作项目...” 沈醉双手抱着靠垫,小脑袋耷着,“...什么的。”
“.........”
沈醉就差把‘不带我’三个字写在脸上,燕名扬隐约明白了他今日如此颓唐的缘由。
“永远满足别人的期望,是不可能的,也完全不必要。” 燕名扬摸了摸沈醉的后背,“夏导已经退休了。你如果是真想拍周达非的戏,我肯定能有办法把他搞来。”
沈醉耷在靠垫上的头稍微偏了偏,“还是不了。”
“真的,” 燕名扬轻弯了下腰,勾着手指蹭着沈醉的鼻尖,满脸认真,“从来就没有我谈不下来的买卖。”
沈醉没有躲开。他眼神仍然有些空洞,很轻地叹了口气。
“你可以不拍《蓝天之下》。” 燕名扬见状也没再坚持,他轻揪了下沈醉的鼻尖,“但你必须得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