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都市情感>折煞·双生枝>第 37 章 第 37 章
    平原城有一处僻静宅院,院中庭落清幽,窗牖敞亮,遥遥望去,垂杨柳,抹面墙,苍苔石板地,一串爬山虎正欲攀上月洞门。柳荫下设一方小木几,一张湘竹榻,躺在上面执杯摇扇儿,正好能在青丝飞扬间瞧见浮光掠过几口大大的铜色胖肚儿鱼缸。

    枝叶扶疏,碧云错落,四方天空淌出的一川朦胧日月如流水,一朝一暮恰似泊舟其上。心直口快的姑娘身着浅色双蝶绣罗裙,低眉卷袖三寸露出一截皓腕,在双耳紫铜小香炉内焚上不知名的香,味道轻盈寡淡,伴着斑驳树影一起一伏。岁月,在一呼一吸的淡香间,正恰如其分地消遣着。

    半大的孩子忽然咿咿呀呀在院中跑过,晏晏笑语惊动了游水的鱼儿。

    胖肚儿鱼缸里的荷花落了一瓣。

    夏天,远了。

    苏青舟在湘竹榻上侧了侧身,意兴阑珊地望见小缘放下香钳追着龙珥一晃而过。张子娥睡了三天三夜,而龙珥早已醒来,粉圆脸蛋上挂着笑,扯着根蔫枯莲叶生龙活虎地满院子跑。她依旧喜欢缠着张子娥不放,每日必捧一根新摘的莲蓬去她床头坐上一会儿,咕哝咕哝说好些话,直至剥完一整碗莲子才肯依依不舍地离开,且三步一回头。之后她要么拉着小缘姑娘一起玩,要么搬着小板凳在门口等龙翎,倒是不怎么主动亲近公主,手里有糖除外。

    张子娥负伤很重,恢复得却比常人快,公主在树荫下有意无意这么随口一提,意在打趣解乏:「不会也是龙气的原因吧?」

    龙翎立在一旁沉默,公主许久未获回应难免感到奇怪,怎么?从前是话少,今儿还耳背了吗,怎连个话都听不到?她不禁侧首看他,眼神绕着凌厉棱角转上一圈,从抿得比平时更紧的唇线中品出了十分的尴尬,一个没忍住便笑了出来,拿起海棠纨扇掩着半张脸,杏眼笑得弯弯的,好似一钩新月牙。别提光面堂皇的好听话,龙翎连句让人心里好受些的客套话都不会说一个,搞得每次都像是在欺负他。

    兴许是为了转变气氛,一惯寡言的男子冷不丁问上一句:「公主身体可好?」

    公主略感诧异,放下纨扇,轻悠悠转着眼眸瞥了这位眼破天荒晓得嘘寒问暖的人来,淡淡回了一句:「无碍。」龙翎看上去冷漠不近人情,但观察竟是细致得紧,公主近几日神情似有恍惚,成天歪在院中喝茶阅古消磨日脚,全然没了初到平原那般锐气。苏青舟摩挲着指尖,没想到一个冰块能瞧出来什么,遂是惊讶地望了一眼。可惜那好生生一副俊朗容颜,因过于冷峭疏避毁了五分风雅,温柔不似温柔,关心不像关心,或许有人好这一口,反正她没兴趣。她无端想了想,收回了视线,随手拂去茶几上两叶落柳,添道:「与你无关,只不过是张子娥,让本宫忆起了一位故人。」

    龙翎讲不出好听的笑话,或许他能做一个不错的听众,她在明枪暗箭间不带喘息地周旋了许久,一时歇下来,身心皆耐不住这不温不火的平原城。真倒希望实枪实箭打下来,添些风火,不然岂会突然念起诸多前尘旧事,同簿连环画一般,怼在眼前不停地翻页,毫不饶人。

    心底里有些事儿毕竟蒙了好厚一层灰,轻易翻不得。抛开过往,她似乎还能做一个冷血君王,可无奈便无奈在她抛不开,那是她梦魇中挣不脱的劫难,与嵌在血肉里不可细说的一体。好在那些人皆去了,没人能用死人拿捏她,她要面对的,从头到尾都只是自己这道坎儿。

    最简单的,也是最难的。

    秋日往往引人愁,秋风刚过一缕,公主不知为何想开口说说话,或许日子太闷了,或许说出来便好了,或许旧伤之下新肉早就愈合了。她想知道这么多年她向前走了多少步,于是她尝试着一点点揭开结痂。

    「那是我的第一门婚事,」苏青舟打量着龙翎面上神色,漫不经心地说道,「他叫郭麟羽,前任大将军的幼子。」

    她见龙翎没有反应,挽了挽头发,自说自话起来:「我那时还小,大约是龙珥的年纪。母妃过世不久,是贤妃收留了我。这门婚事,自是她为我讨来的。我在一次宴会上初见他,一身鸦青长衣,长得很斯文,笑起来露一颗尖尖的小虎牙。大人们的宴会酒气重假话多很是没趣,我们就偷偷跑到池边掷起了杜鹃花,那天夜里清光皓月,一串串宫灯点得明亮亮的,落在眼中跟星子一样。他虽出自将军府,却身子羸弱,三天两头闹点小病,可碍不着他挂着鼻涕假借各种理由进宫来,再耍各种花点子抽开身,就连最后那堵高高的红墙,都拦不住他。头几回额上的包鼓得跟小山丘似的,还说不得他逞强,不然就闹脾气不给我讲宫外的事。

    他不像你,他话非常多,总爱同我说些知道了也不能如何的琐屑事。比如悦宾楼的猪肉水煎包子脆底薄皮,大锅盖子一揭开满街人都晓得。急不得吃,一嘴咬开肉汁能溅到对桌去,得用筷子尖慢慢划开,能划拉出一大碟亮澄澄的清汤,上面还飘两个干虾仁。有一回他给我带了一朵叫不出名的花儿,味道极香,说是在集市上跟一白发老奶奶买的,别的小姑娘长得比花娇,可摘的花不行,没一朵能比得过她老人家花篮子里的。我跟他说不要送花,花开了会谢,他便笑我蠢,手把手教我怎么做干花。还有寒山乐坊的琴师,据说比梁宫里任何一个都弹得好,就算拉到南央去,也是分毫不让。那琴师颇为神秘从不露面,每逢满月之际,隔着好几重竹帘弹一曲,就一曲,从来不多。但凡十五,乐坊周围的民居租一夜能赚好多两银子,结果有天那人说不弹就不弹了,租屋的房主不肯退钱,买卖两家在街上打得鼻青脸肿,还是他爹出面调停的。

    梁都中芝麻大点儿事,但凡是有趣的,没一个他不知道的,他说以后要带我去吃水煎包子,去集市买老奶奶新摘的山花,去乐坊问问弹曲的人什么时候回来,他还问我想要什么,那时候幼稚,跟他说,想要天下,他就学着书中一般跪下来,说要给我天下……」

    公主摇头说道:「我已经不记得我信还是不信了。」她理了理衣袖,将神色掩在敛袖低眉的一蹙里。

    「下一回见面,他告诉我他要和大将军一起去打仗。他我不是不晓得,连扳手腕都赢不了小缘,竟说要去打仗?我扯着他的袖子要他再想想,他甩开我的手,同我说想什么想,大男儿志在四方。他骗得了自己骗不了我,他哪有什么志向,他最馋的,就是悦宾楼刚出锅的包子。」说到这里公主执扇笑了,似看到少年捏着铜板站在店家柜台边,止不住地咽下口水的样子。那心中定是焦急,却又因碍于脸面不得不藏着掖着,于是只能立正站好,使劲捏着铜板,故作沉稳地等待厨子揭开锅盖。

    将门幼子与王家公主,彼时年少,将来好似一条长路,一望无边。他们正在成长,不曾历过衰老,不曾惧怕岁月,每一天皆是新鲜无穷的冒险,仿佛只要一步步走下去,去闯荡,去经历,世界自然会到他们手里。

    故事似初开了个不起眼的头,一章,两章,三章,须说书人穿一身体面长衫,一日复一日站在日头底下,一章一章娓娓道来。十来岁的孩子们想象力尤为丰富,只须一小截开篇,便能引得他们翘首期盼,浮想联翩。在每晚入梦之前,明日之期喃喃伴人眠,期待长大,期待年龄所予之仪式,及笄之礼,带冠之礼,甚至是说来不觉微微发烫的成婚之礼,从未想到不是所有的明日都会到来。

    也不是所有的明日,他们都愿意笑着迎接。

    故事的收尾,有时就是会来得如此仓促。琴师说不弹就不弹了,不管有多少人馋那一曲佳音,说书人说不讲就不讲了,不管有多少人愿多听几回下文,更别提老天爷要搁笔洗砚了,没人拦得住他。

    「后来他回来了,断了一条腿。我求贤妃娘娘放我出宫去探望他,在贤妃娘娘点头那一刻,我拿着他送我的干花,冲出屋子撞见泣不成声的小缘。她告诉我……」

    「他死了,」苏青舟又顿了顿,轻声说道,「他是自尽的。」

    她抬手从柳梢头轻轻摘下一片叶子拧在手心,五指一紧,汁液缓缓从指缝中溢出。她张开手,看见柳叶残破不堪,汁水骇绿鲜嫩,呼吸乱了,她也乱了。

    「我感觉我满手是血。」

    平静的声音忽添了几分颤抖,她极力抑制住,却失败了。

    正如故事里的小公主颤抖着跌坐在地上,不觉松开了手中干花。她慌忙伸手想去接,却不小心把花给按碎了。

    指尖的香气依然在,而花碎了,送花的人不在了。

    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为什么,为什么想要的都得不到?为什么,为什么想留下的都留不住?

    就连一朵花,她都护不了。

    宫中的规矩不顾了,公主的矜持不要了,泪珠一颗颗落下,打湿了衣裙,打湿了她这个人。泪眼朦胧间,她看到了常是含笑不争不抢的母妃,与一张嘴讲个不停的郭麟羽……一阵抽泣猛地压在胸口,呼吸登时变得局促,记忆一点一点在崩塌,景象一点一点在崩塌。

    她,也在崩塌。

    她疯了似的捡起一地碎花,像拾起了破碎的自己,捧在手中反复不停地嗅,竟什么味道也没有。

    一切就像梦一样,花不曾开过,人不曾来过,如果是这样,心为什么还在痛呢?

    烈日暗陷云中,一片阴影落在稚嫩的脸庞上,断不会因她还是个孩子就放过她。残花被一把抓起,疯狂地塞入口中,她在意志夹缝间孑然一身,衣不蔽体颠簸奔逃,磨破脚跟辗转不停,终成了心无定所的游魂,不知饱腹为何物的饿鬼。

    小缘立在宫门下花容失色,公主……是疯了吗?

    对镜疏整罢,凭栏望君归,忽隔幽明远,论谁不疯魔。

    五感涣散,小公主犹如赤足站在故事尽头的刀尖上,覆灭感宣泄而来,叫尚未长全的心知道了什么是锥心刺骨。她全然不顾不远处瞠目结舌的小缘,眼前只有花,同不停地将花往嘴里塞的手。

    强行吞咽时异物划过喉咙的幸涩让情绪回复短暂的安宁,她忽然沈静,缓缓把头放在膝盖上,开始无声地咀嚼着口中干枯无味的花瓣,唾液让花瓣重新恢复了生前的柔软,奇异地抚平了伤痕遍布的灵魂,令她在濒临崩溃的绝点再度嗅到了来自人世的芬芳。

    花瓣被小口小口吞下去,再没有一滴泪水落下来。

    她瘫在红墙阴影中仰望,因想到再不会有人□□而来久久出神,直到炽阳灼伤到瞳心,才被痛楚所唤醒。大拇指食之无味地抚过唇上干纹,一瓣花飘飘扬扬从手中落下。

    这一次,她没有捡起来。

    明明闻起来那么香,味道却那么苦。

    心有所寄,也是这般。

    她没有极力劝阻过他,她自私地以为,或许这个孱弱少年真的能把名为天下的宝物带到她手里,而她只需要静静地坐在宫中等着他□□进来,目光灼灼地捧着天下,满心欢喜地交予她,就像他带来的故事,带来的花一样。她可以找各种理由好不陷入自责,毕竟她是那么地被动,她从未让少年去战场,从未让他去出生入死,从未让他在拿不出天下的时候拔剑去死,一切都可以说是他的一厢情愿,他的咎由自取。而她挥一挥衣袖,仍旧可以继续做一个手上不沾一点血的小公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度她的春花秋月,等待下一位良人。

    可她做不到,她望了望掌心残叶,母妃的血,郭麟羽的血,好像正淌着。

    竟还是温热的。

    龙翎半蹲下来抬起公主的手,用袖尾为她拭净手心。公主任由他拉着手,在龙翎起身之时看着他,脸上倏然有了一丝迷惘:「在张子娥跪下的那一刻,我好像又看见了他。」

    风吹得眼睛有些痒,但她没有了落泪的心境。时间过去了足够久,她早就不记得郭麟羽的模样,甚至是往日的欢喜,也寻不着一点踪迹,惟有那个跪下的身影,深深烙在记忆里。她以为能将这些事味如嚼蜡地说出来,但她又做不到,于是对没有长进的自己感到了一丝厌恶。

    当从过去中抽身而退了,公主便是这样的人,她在向前看并且心够狠,至少对自己足够狠,只要心意已决,沉湎与疏离不过一瞬间。她凝神起身面对龙翎,眼中迷惘不在:「只是这次不同,张子娥为我带来了胜利。」

    龙翎微微颔首。

    他也给公主带来过胜利,但公主却从未这样看过他。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