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歧紧张地屏息凝神,目光谨慎巡过四周。

  自霄山百年前筑起城墙防线,抵御从沉星海逃窜出来的魔物,便与灵影山渊源渐深。

  夏歧曾多次从城墙瞭望沉星海方向。

  天气若是难得晴朗,海雾稍薄,极尽目力,能看到远处翻涌的黑浪。而距离海岸更加遥远的灵影山,只存在于围炉夜话时,某些年长猎魔人口中不辨真假的传闻。

  它遥远而神秘,令人敬畏又惋惜。

  此时此刻,夏歧正稳稳站在百年间没有活物进入的传闻之地,颇有几分穿过时光迷雾,直接降落风暴中心的不真实感。

  许是因为海雾,周身空气略带潮湿,吸入鼻腔又夹杂着丝缕来源不明的腥苦,无端让人觉得四周弥漫着怅然。

  百年前那一战之后,沉星海海域的天气便难见晴朗,大多是狂风暴雨和昏暗阴雨交替。

  此时风雨欲来,天幕被结界壁外的魔气乌云沉沉压着,整座岛昏暗不辩时辰。

  他身处一片空旷辽阔的殿前广场,脚下蔓延的浮雕栩栩如生。透过填满各处的浓稠海雾,能依稀窥见不远处宫殿庄严,层台累榭,丹楹刻桷。

  然而目之所及,无不令人头皮发麻——

  层叠白骨堆积成山,被鲜血浸透的浮雕缝隙还未褪去猩红,与散不去的浓重怨气一般,想让生者铭记。

  沉沉死气蔓延至这座岛的每个角落,竟比方才的空间间隙还要荒芜,让人心生绝望与哀戚。

  不久前那铺满洞窟的白骨与眼前相比,震撼程度远不及万分之一。

  ……百年前那一战的惨烈可见一斑。

  夏歧因尸骨海洋震撼不浅,屏息看了片刻,抬手轻摁心脏,阖眼垂首,静默了许久。

  进灵影山之后没有撞上魔妖兽,夏歧有些不解,还是敛去了气息,踏入广场,将神识朝着四周谨慎铺开探查。

  他避开寸寸白骨,走得缓慢。

  有那么几息,仿佛时光停滞,无端生出现今与百年前时空混淆的错乱感。海雾轻抚过衣角,宛如与百年前刚好途径的某片衣摆错身,夏歧似有所感地茫然回首,又只得见满广场的寂静无声。

  以往就算深入险境,那些魔物也算是活跃的东西,而灵影山似乎连一丝风的动静也没有,只有死亡与冗长时光揉合发酵出的无边压抑。

  这样远离人间的脱离感让他十分不适,若是待得久了,想必会被逐渐摧毁神志。

  好在片刻后,他敏锐察觉不远处的海雾中,竟残留着几抹凌厉剑气。

  剑气清冽又浑厚,再不会有别人了。

  夏歧松了一口气,心头的紧绷稍缓,忙循着剑气痕迹而去,踏上通往大殿的路。

  他警惕地穿过笼罩万物的海雾,忽然听到一声模糊的孩子欢笑声,随之有一抹低矮身影快速与他擦肩而过。

  虚无死寂中忽然出现这般动静,他悚然得寒毛一竖,神识下意识追着那抹身影而去,竟然扑了个空。

  情况不明,他只得留了个心,继续往前走。然而没几步,更加清晰的说笑声在迷雾中离他越来越近,就要与他迎面相逢……

  夏歧不由立马顿住脚,睁大眼等了几息,倏然见到两名手牵手的小孩从海雾中突显身形,出现在眼前。

  小男孩竟有尖尖的马耳朵,小女孩的鹿角绒嫩可爱,两人正开心地商量着什么,依稀听到“下次试试另一扇窗户”,迎着他走来。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还是试着引起近在咫尺的小孩的注意:“两位小友……”

  两道低矮身影没有顿足,从他身上穿过的瞬间,四周海雾倏然散开——

  再抬眸已经换了景象,虽还在广场半途……

  天幕是成片的清透蔚蓝,晴好日光倾洒,远处辽阔海面泛起洁白浪花,绵绵海风捎来了温和湿润的气息,吹得他浑身寒毛一炸。

  喧嚣声顷刻涌入耳来,他倏然回头,只见周身广场白骨消失,化为人来人往。

  露出些许原身特征的妖灵们神色欢喜,似乎都在讨论着什么庆典。

  四处彩绸满挂,货物载车,热闹极了。

  夏歧站在原地,不少妖灵穿过了他,他稍一怔愣,意识到眼前景象和蜃影一般,是百年前某段场景的投映。

  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被这番热闹喜气传染,心里也漫上暖洋洋的开心和好奇。

  这里便是……清宴上一世生活的地方。

  他环顾四周,发现小孩子们正结队往同一个方向跑去,他从讨论声中得知,是十方阁送贺礼来了。

  夏歧一愣,是百年前的什么庆典么……等等,十方阁?

  他瞳孔一缩,知道自己陷入什么时间点的幻境了,忙跟着小孩们往那个方向跑去,似乎是前往海岸的方向。

  或许因为他是局外旁观者,前行中,他敏锐察觉了人群中的几人……有些异常。

  起初是一名牵着小孩的女人,他能清晰感知到对方身上纯净神圣的灵气,竟无一丝混沌。

  他随之一愣,即便是灵影山修为最高的万妖王,也不可能拥有近乎神灵的灵气……

  想再仔细去看,女人消失了,而这样的灵气,出现在一名活泼的小孩身上,片刻后,又是一名成年男子——

  并非附身,他们都是由同一个灵体所化。

  而蕴着圣洁灵气的魂魄没有一丝恶意的黑,反而纯粹澄澈。

  夏歧忽然福至心灵……这是,灵影山的山灵!

  传闻山川河流皆有灵,大多沉睡千年,没有大灾不会现世,像灵影山这般灵气浓郁的地方,自然更容易生出山灵。

  却没想到灵影山山灵生性活泼灵动如孩子,喜爱热闹和烟火气,还化为普通妖灵,与岛上的妖灵们一起玩闹,想必在场的人都没有发现。

  夏歧莞尔,越发觉得稀奇,随着叽叽喳喳的一群小孩到了沉星海岸。

  万妖王殊琅生性谨慎,灵影山自然也有护山大阵,海岸边还筑了多道防线——凡是进出的人或者物资,都需要在一个法阵中进行检测,是否藏有异常事物,诸如禁咒,魔气等。

  十方阁的队伍浩浩荡荡上了海岸,竟真带来了满满几船贺礼。

  五彩缤纷有之,是送给孩子们的,鎏金雅致有之,是送给臣民与万妖王的。

  夏歧自然知道里面都装着什么,也清楚这些东西会如何令灵影山陷入危机。他顷刻便闪身到徐深面前,潋光一剑劈下,那名暗红衣袍的人连虚影都未曾晃动一下。

  他握紧剑柄,知道自己无法阻止一切的发生,更无法扭转历史。

  只能眼睁睁见证。

  守阵的妖灵将孩子们尽数拦下,尽管临近整个灵影山期盼的祈福典礼,眼前是交好的门派前来献礼,也不可打破万妖王定下的规矩,要按例将进入灵影山的东西放入阵中,仔细检查。

  孩子们就算迫不及待,也乖巧站在一旁。

  十方阁装满五彩缤纷贺礼的船即将进入检验法阵,这海陆两用的车载法器忽然出了差错,车身蓦地一歪,全部贺礼滚落海水中,而十方阁弟子一时来不及尽数捡起。

  孩子们见了惊呼一声,忙跑上前去,帮忙把贺礼抢救了起来。

  徐深踱步过来,笑得和蔼亲切,蹲下对孩子们道谢,并说这些礼物本是送给他们的,捡到便拿着吧。

  孩子们抱着礼物欢呼,没有再将礼物送入检验法阵,开心地奔跑回家了。

  夏歧在一片开心笑闹里紧紧蹙着眉,他知道,这时候便是灵影山法阵与十方阁的隐匿咒文在较量。

  然而他已然知晓即将发生的变故,难道殊琅的咒文差一些火候么……

  他正紧张盯着,灵感忽然被触,抬眸顺着细微灵气波动望去。

  只见同样围在检验法阵边的山灵似乎等不及了,见别的小朋友都有了礼物,而自己与周身的小伙伴都没有抢到,便眨眨眼,暗中捏了个诀,法阵倏然熄灭——

  法阵熄灭,表示阵中物品无异常。

  孩子们欢呼着一拥而上,将所有贺礼和十方阁弟子拥进了灵影山。

  夏歧错愕地看着山灵开心的背影,浑身血液渐渐凉了下去。

  后面的事情,他大概能猜到了……

  是每一步的阴差阳错,将灵影山逐渐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夏歧不忍心跟上去见证后来发生的事,在原地垂眸思忖。

  几息后,一滴温热的水忽然落在他的面颊上。

  下雨了?

  他犹疑一抹,指尖猩红。血腥味先是从指尖散发,顷刻便从四周包裹而来。

  与此同时,旷野响起一阵愤怒而震颤耳膜的龙吟,令他猛地心悸。

  他瞳孔一缩,忙抬头看去,只见整片沉星海的天幕变得乌云滚滚,暴雨兜头倾来。

  一只巨大而威势逼人的黑龙正盘桓于灵影山上空,周旋在诸多训练有素的契兽之间,粗壮龙身在术法偷袭中露出深可见骨的伤痕,血随着雨水染红了灵影山的万物。

  夏歧眼中浮上血气,身形已至黑龙身旁,潋光携着盛怒化为的滔天杀意,不断朝着凶残无比的契兽与十方阁弟子挥去,剑光却穿透了他们,只堪堪割裂了雨幕。

  他红着眼不管不顾地砍了片刻,身影始终拦在巨大龙身前,耳边不断传来阵阵悲怒而痛苦的龙吟,他却挡不住任意一道没入龙身的术法。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黑龙蔚蓝眼眸的光泽渐黯,握剑的手青筋凸起。

  将黑龙不断置之死地的那一道道伤痕,仿佛也划在了他的心上……

  恨不能替对方承担。

  他终是万念俱焚,满脸冰冷雨水,向着垂死的黑龙伸手,摸向百年前的虚影:“柏澜……”

  寒冷似乎能渗入骨髓,夏歧在漫天冷雨里颤抖着阖眼。

  再睁眼时,他伫立在暴雨如瀑中,周身尸体堆积成,血流成河。

  偌大天地间尽是死去的生灵,只有一名持剑的男子慢慢走着,雨水冲刷着玄色衣袍上的血渍,猩红蜿蜒了来路,对方却浑然不觉,只是在仔细看着四周惨死的族人,好似想将他们铭刻在心。

  夏歧才从黑龙被猎杀的崩溃中醒来,忙向那道熟悉的人影跑去,急声唤道:“柏澜,清柏澜……”

  那道玄色身影竟也停住了,转过身来看他,露出了锋利冷俊的面容,以及泛红眼白里含着的仇恨悲怒。

  雨水爬满了夏歧的脸颊,他来不及细想其他,扑进了清宴的怀里,紧紧抱着他,心疼得眼眶发红。

  “柏澜,柏澜……别怕,我来了。”

  几息后,他被轻捏下巴,被迫抬起头。

  对方满是鲜血的拇指抚摸过他的脸颊和唇,那双蔚蓝眼眸也像被猩红浸透,尽是沾染血气的冰冷锋利,刺得他难过得眼眶一酸。

  “……你也看到了,云章的人,当初是如何对待灵影山。”

  说罢,玄色身影俯身慢慢凑近他,目光落在他因鲜血而艳丽的唇上,像是想念极了他的呼吸,低沉的声音有些沙哑,“阿歧……阿歧,我好恨,帮我一起杀光他们……杀光云章所有人……”

  夏歧本是沉在心疼担忧里,也期待这个亲吻来安抚彼此心神,然而对方这句话犹如一抷冰水,让他蓦地清醒。

  他迷蒙的目光慢慢冷却,平静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你不是他。”

  清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在阿歧眼中,我便只该是清正无私,沾染不得一点污泥的人?”

  夏歧没有避开对方含着薄怒的逼视目光:“不,我的道侣无需清正无私,也并非沾染不得污泥,只是他肝胆皆冰雪,即便身陷淤泥,也不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选择。他不是邪祟能妄自揣测的人。”

  话音一落,面前的人与幻境都立马崩塌。

  周身再没有晴空或是雨幕,依旧是他最开始进入的迷雾与满地白骨。

  想必那一日已然刻进灵影山所有冤魂的骨血之中,永世难忘,怨气化瘴,困住他们,也困住来者。

  而玄衣殊琅……是冤魂们期待万妖王成为的模样么……

  亲眼见证过百年前的苦难,夏歧心里更为焦急担忧,加快脚下速度,往大殿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