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歧今夜等着清宴回来,只是打算谈论神魂受损的事。他从医馆大夫得知对方受伤的神魂在逐渐痊愈,也放下了悬着的心。

  他不过是着急清宴这般默不作声地挨着。

  而清宴作为修士,如何会在炼制妖魂的法阵中神魂受损……清宴不说,他便不提。

  隐在重重迷雾中的真相沉重而锋利,足以摧毁清宴百年来的自我认知,甚至颠覆道心。道心有损,离修为大跌,走火入魔便不远了。

  但如今相关迹象逐渐显露,清宴何其聪明敏锐,怎会没有察觉与猜测?

  夏歧不管以后如何,都会一直陪着清宴。至于相关的事,对方不说,他便不问。

  然而清宴竟然稍微察觉端倪,便愿意与他分享,是他没有想到的。

  夏歧在清宴怀里抬仰头,无声看向那双若有所思,略微出神的眼眸。

  他有些担忧,伸手抚上对方脸颊,轻声道:“柏澜你说,我在听。”

  清宴眸光稍凝,回过神来,握住他的手放进暖和的被子里,却一直没有松开。

  “我从未涉足过沉星海,六十年前独守陵州东海岸,二十年前在霄山城墙外的海岸援助,是我离沉星海最近的时候,更没有到过灵影山。但炼魂幻境中,沉星海的黑浪涌到脚下,我正身处……惨遭灭门,遍地灵兽妖修尸身的灵影山。”

  夏歧心里咯噔一沉,这段话寥寥几字,他已然察觉出清宴所见画面的低抑与血腥……

  而早在百年前,沉星海成了有去无回之境,灵影山更是早已被结界隔开,无人可以涉足。

  他担忧得下意识握紧清宴的手,眸光动了动,依旧没有出声。

  清宴沉在自己的思绪里,微微蹙眉:“这样的幻象,在长谣秘境的心魔镜上模糊出现过一次,当时我以为是魔妖兽残留的记忆。而这次清晰得身临其境……”他顿了顿,似乎觉得想说的话有些荒唐,却见夏歧专注认真,澄净的眼眸只倒映着他,微躁的心绪平息下来,继续道,“仿佛是炼魂术法强行牵扯出神魂中的记忆。”

  他说完,发现夏歧的手倏然冰冷了下去,不由一愣。

  是此番话太过离奇,吓到对方了?

  却见夏歧双手握住他的手,担忧地蹙起眉,心疼得眼眶都红了,低声问:“术法拉扯你的神魂,疼吗?”

  清宴呼吸倏然一轻。

  怀里的人并非听不懂他的意思,也定然知道能被炼魂术法撼动神魂,便不是普通修士。

  只是对方更担忧他的个人安危与感受,其余的……他与何处有渊源,来自什么地方或是身怀什么秘密,好像都不重要。

  神魂被撼动的确痛苦万分,远胜于任何肉.体之苦。

  清宴心里一阵酸软,想要轻巧带过,却又知道自己的道侣极为担心,若是看他反应淡然,定要胡思乱想出更大危机了。

  他便坦言道:“嗯,只有那几息之间。”

  饶是如此,夏歧还是把他抱紧,埋头进怀中时,他依稀看到那垂下的眸中有几分水色。

  清宴拥着怀中的人,罕见地有些无措,似乎对方这么伤心……比他所迷茫的事更让人在意。

  夏歧久久没听到清宴继续说,只是在安抚地轻拍着他的背,不由揉了揉眼角,仰头看他。

  正对上那双蕴着担忧的眼,他一愣,怎么让对方担心起他了。

  他下意识轻轻蹭了蹭对方肩膀,惹得对方低头下来。

  被吻着眼尾的左眼怕痒地微微眯着,他却没有躲开:“除此之外,柏澜还察觉其他异常吗?”

  清宴沉默几息,微微蹙眉,还真想起了另一件事。

  “阿歧,你还记得当初在长谣秘境吗,心魔镜作为阵眼撑起心魔幻境。心魔镜能映照人心,追溯因果前尘,有些罕见。那时阵破镜碎,我捡了一块镜子碎片,想把心魔镜编纂进苍澂典籍,而碎片附加归档。离开陵州后,苍澂掌门继任大典在即,我进了苍澂最大的秘境接受最后的试炼。试炼的最后一关,心镜化为天地,叩问身处其中之人的道心是否有瑕。我站在心镜中,察觉芥子中有东西在发光,拿出那块心魔镜碎片,它竟在我指尖融了,滴入心镜中。”

  清宴顿了顿,即将要说的这段话,曾让他心绪难平,“心镜是上古圣物,能追溯千年时光,许是机缘巧合,心魔镜与心镜勾连……我看到了一些奇怪的景象。”

  一声水滴入海,顷刻打破了心镜中满天地的平静祥和,卧霞水天倏然变色,风云涌动,日月急速升落。

  一道巨大沉黑阴影破空而出,不现身形,只见倒影。它腾空潜渊,盘桓着游走天地间,遮天蔽日,填满旷野。

  犹如上古神邸,威慑震撼,令日月黯淡,万物低伏。

  清宴在乍乱镜面上仰头望去,心中撼然久久未平。

  奇景几息便过了。

  当时他万分犹疑,以为是心魔镜导致心镜出错,直到炼魂法阵中的幻象,他才察觉了出端倪——心镜所现的景象,定是与他有关联的。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失忆没有这么简单,或许不仅仅是忘了夏歧。

  夏歧也睁大眼,光是听清宴的描述,他便被脑海中还原的景象震撼得快要忘了呼吸。

  他有些不解:“但你还是过了试炼?”

  清宴应了一声:“心镜平息后,我在掌门印前接受苍澂历代先祖的审视,对方思量许久,认可了我。”

  夏歧立马知道清宴察觉的怪异之处了。

  清宴早在作为代掌门时,德行修养,剑术道心已然被上一代掌门认可。多年来,掌门印自然对其一言一行观测考量。

  试炼只不过是个仪式,像是最终检验,若是清宴任意一处有所缺失,达不到掌门的标准,根本进不了试炼秘境。

  掌门印既然思量许久……便是在秘境中察觉了有什么不妥。

  至于什么不妥……大概还是追溯了清宴的前尘。

  夏歧心里叹了口气:“不过终归是认可了柏澜,证明柏澜是当之无愧的掌门。”

  清宴无声弯了弯唇,若有所思。

  片刻后,笑意稍淡,他低声开口:“阿歧,我向来算不出自己的生辰。”

  夏歧一愣,几乎被清宴的敏锐吓到了。

  清宴这般修为,能顷刻之间算出任何人的生平。对方定是怀疑起自己的来处,才想从生辰与云章历年来发生的大事件比对。

  夏歧苦恼思索片刻,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只能诚心建议:“要不,以后我的生辰,也算你的?我们一起过好了。”

  清宴眼中又凝起笑意:“你记得自己生辰?”

  夏歧歪头想了半天,尴尬如实回答:“从未过过生辰,我也不记得。”

  清宴眼里笑意更深,片刻后,他叹了口气:“不巧,我也算不出你的生辰。”

  这么一看,他忘记夏歧的事,的确不简单。

  两个算不出来路的人面面相觑几息,同时笑了起来。

  清宴心想,要是他怀里的是五年前的夏歧,他不敢把这些事说给他听,怕吓到他,让他担忧。但抱着他亲吻他,看他鲜活开心的模样,便能驱散内心的潮湿与不安。

  而如今的夏歧窝在他怀里,能听他坦言一切事情,与他在迷雾里抽丝剥茧,分享一切悲欢的细枝末节。

  不安会在拥抱里被安抚,惶然会在亲吻中消弭。

  这是能与他并肩仗剑的同路人,是用愉悦填满他内心的心悦之人,是会与他相伴一生的道侣。

  他又想起,失忆后第一次见到夏歧,夏歧不愿意解开同心契,说换位思考,如果是自己失忆了,希望清宴不要放弃,要把自己带回道侣身边。

  夏歧是对的。还好对方坚持把他带回到道侣身边。

  夏歧抱着清宴的腰:“我不需要生辰来纪念什么,和柏澜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值得被记住。其他的事,总归会有办法知道,此去南奉,柏澜想验证的事便是这些吗?”

  清宴眉间的紧绷逐渐松开了,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面容上。

  而每一次的冰雪消融,万物复苏都是属于他的。他靠得越近,对方就变得越暖融融。

  就像此时,怀里的人正靠着他的肩膀,听他说话,眼眸清澈乖巧,浑身温软而依赖。

  令人心软得不行。

  清宴不由自主地低声应了,手指轻轻描摹着那眉眼,几息后,又想起了什么:“还有一事,我没有把握,今晚便没有提起。陇州地界发现的法阵,以及霄山诡异法阵,其中铭文排序逻辑有几分眼熟……”

  清宴的手指在脸上落下微痒,夏歧有些心猿意马,不过清宴说法阵熟悉……

  这些法阵都来自灵影山……清宴觉得熟悉……也无可厚非……

  夏歧见清宴说出此事后又陷入沉思,凝视着他的双眼也轻微失神,是在试图追溯着这份熟悉感。

  而描摹着眉眼的手指没有停,还在扰乱着他的心。

  他被抚摸得微微眯眼,抓紧了清宴的衣襟。

  有些气恼手指磨人,又莫名不想躲开这细而痒的舒服。

  指尖划过他的鼻梁,悬在了鼻尖前。

  清宴陷在若有所思中,微微蹙眉,似是思索未遂。

  没注意到他不太满意的目光。

  夏歧稍往前凑,用唇碰了碰那根手指的指尖。

  清宴顷刻神魂归位,目光与他对上,眸色逐渐深邃,又浸染上意味深长的笑意。

  那手没有收回,反而伸过来,抚摸上他的唇,摩挲几息,拇指竟然探入唇缝,轻撬开牙齿,摸上柔软湿润的舌尖。

  夏歧浑身一僵,几欲不敢置信,目光愕然地看着对方。

  羞耻顷刻间烧得他识海空白。

  ……端方自持的清仙尊这是在做什么!

  奈何揽在腰间的手犹如不可逃离的禁锢,断了他后退的路,他只能看着清宴眸中的笑意越发深沉。

  眼前修如梅骨的手惯于握着惊动天下的剑,此时竟在他口中仔细与舌纠缠,逐渐沾上湿润晶莹。

  他在羞恼里不得脱身,被烧得浑身发烫,忍不住阖眼委屈地呜咽了一声。

  下一息,那恶劣的手指才拿开了。

  夏歧以为清宴放过他了,微微睁眼,银丝断在他的唇角。

  而清宴却俯身过来,含住了他的唇。

  舌尖被之前的抚摸搅得极为敏感,被那同样的温软一下一下触碰,把呼吸撩得愈加发颤。

  昏暗床帐中,一阵如有预谋的索取正温柔而侵占意味十足。

  片刻后,清宴放过了夏歧,还贴心替他擦过唇角。

  他见清宴眸中蕴着让人发软的深邃,还舌尖餍足地轻舔嘴唇,含笑沉声评价本次款待。

  “阿歧好甜。”

  夏歧眼睫一颤,只觉得浑身烫得熟透,眼尾都红了。

  他抓紧清宴的衣襟,埋头到手臂间,心里哀嚎了一声,再也不肯抬起头。

  自家道侣怎会这般……这般直白热烈又猝不及防,像是精准退去他本不坚硬的外壳,以最温柔也最撩拨的方式抚摸上他赤.裸的灵魂,每次触碰都让人发颤欲泣。

  他忽然察觉,以前自以为那些撩拨言语精妙绝伦,让自家道侣逐渐沦陷,却不知与清宴的直接亲近相比……一点都不够看。

  清宴揉了揉那只通红的耳尖,怀里的人委屈呜咽一声,像是控诉他的恶劣。

  自己道侣羞得满身红透,似乎想继续欺负都无从下手了,何况对方重伤未愈,禁不住折腾。又想日后更进一步时,对方会是什么模样。

  他不由心情愉悦地笑起来,心间竟然一点阴郁也不剩了。

  夏歧鸵鸟般躲了许久,好在清宴没有其他行动,脸颊的热才慢慢冷却下去。

  埋得太久,又不好意思抬起头了。

  察觉清宴拉起他的手,摸向掌心,他想起了什么,想要抽回手,清宴却早他一步攥紧手腕。

  “你的手心怎么了?”

  那是偏殿中,他听到清宴涉险时捏碎了一只酒杯。他的体质特殊,伤好得比一般修士要慢许多,手心还剩细密伤痕。

  夏歧终于趁机抬起眼,见清宴微微蹙眉,才没好气道:“被道侣气的。”

  清宴轻轻拂过伤痕,便知是被什么伤到,不由握上他的手,掌心相贴,治愈术法微微发光:“我的错。”

  两人的目光都落在昏暗床帐中唯一的幽微光源上。

  安静了片刻,夏歧试探开口问道:“柏澜,对于这些事情……你有猜测吗?”

  掌心恢复如常,幽微光源灭了,清宴握着他的手没有离开。

  片刻后,才答:“有。我有预感,此去南奉……会发生很多改变。”

  如今很多事情,已经开始慢慢偏离他的掌控了。

  清宴不动声色,夏歧还是察觉了他的不安,不由抱紧他的腰,安抚道:“不变的是我会陪着你。此去南奉,有我在,我们定能同去同归。”

  清宴无声笑起来,回家时披着风雪,心中浮现的迷茫与混乱尽数消失了。

  “是,只要有阿歧在。”

  百年光阴并非虚度,他的道心曾被无数劫难叩问,亦岿然不动。

  无论来路或者归途几经变换,他便是他。

  只要夏歧无恙,天下之大,没什么事能困得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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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个错字_(:з」∠)_

  诸事顺利,夏歧终于得以歇下来。

  他起了个大早,与傅晚巡视着驻地,商量南奉之行的人手分配事宜。

  南奉诸教九流混乱,势力纷杂,他们此行是潜入,不宜带太多弟子,何况还有两个盟友门派。

  最终定下夏歧与傅晚带着霄山三成猎魔人离开,其余的驻守驻地。

  今日清晨难得无风无雪,洁白天幕萦绕着轻微的蓝,两人且聊且行,站到空气微凉的城墙边。

  夏歧唇畔呵出一团白雾,抱着剑散漫倚在石栏边,眺望着蔚蓝天边,感慨道:“我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霄山会与云章其他门派结盟。”

  霄山凶横独行习惯了,其他门派就算与之相互援助和生意往来,也对霄山保持着戒备和畏惧。

  好在三个门派虽有过暗流涌动,在对抗魔患一事上,从先辈到如今的万千修士,都做了相同的选择,如今才让他们不约而同地站在一条战线。

  傅晚眉目淡然:“魔患持续百年了,如今万妖王留在沉星海的妖力即将消散,结界撑不了多久,主动出击迫在眉睫。”

  若是没有这道结界削弱逃窜出来的魔妖兽,以往灵影山上的大妖与强大妖修定会血洗云章。

  夏歧望向重重海雾后的沉星海,若有所思,忽然道:“师兄,你说……这结界的妖力会散逸去哪儿?”

  傅晚觉得这话问得莫名其妙,不像出自与魔物厮杀多年的猎魔人:“万妖王已经陨落,无处可聚。而妖力还带着封印之力,魔物也不敢蚕食,当然是散逸在天地间。”

  夏歧微微眯眼。

  傅晚见夏歧久久未答,不由看了他一眼,终于没能忍住,清了清嗓:“你和清掌门……是怎么回事?”

  夏歧收回目光,笑得不太正经,打趣道:“以前不是说过,我要去修复清掌门被道侣伤得破碎的心。”

  傅晚挑眉,才知晓自己早已落入夏歧的陷阱,不由嗤声指责:“好啊,你打定主意骗我月供。”

  夏歧冤得不行:“你忘了是你摆出的赌局,我不过加码而已。”

  傅晚自知被假象蒙蔽,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也懒得纠结此事。

  他稍一回想夏歧入霄山的时间,便察觉了端倪,愕然道:“所以当初所谓的逃婚,是你遇难被门主救了回来?奇了,话本故事竟然就在我身边……”

  而早在陵州,夏歧响应他的求援赶来,还说要去陵州找道侣,竟然是真的。

  还有夏歧与清宴去秋水湖结界,去长谣秘境,都不过是道侣间的险境作陪,哪有什么威胁不威胁的……是他瞎操心了。

  “那可不,”夏歧庆幸,终于有人听到他与清宴的关系后,露出正常反应了,不由加塑着这番好印象,“真相比那些一波三折的话本故事甜多了吧。”

  苍澂掌门与霄山门主,光风霁月的仙尊与恣意浴血的恶鬼。

  傅晚只觉得这一对太过稀奇,恐怕连话本都不敢这么编,不由有些好笑。

  他忽然想起什么,笑容变得有几分玩味:“前几天,闻掌门借了我几本清掌门与道侣故事的话本。”

  夏歧笑容一僵,他自然知道闻掌门的话本有多不正经……那些便是自己当初慷慨分享出去的。

  想起其中离谱万分,不能直视的故事情节,他有些无奈:“别乱脑补!”

  早知不该送给闻雨歇当回礼,如今还轮流借阅起来了!

  不过与清宴的相处时间多了,便知那话本作者尽是妄加揣测清宴。就算故事里把那位“清仙尊”塑造得极近勾魂挠心,真实的清宴永远比之厉害百倍……

  而他那些自以为撩人动情的话语,再也不敢搬出来了,只怕稍说错一句,就被清宴一番欺负……

  胡思乱想的片刻功夫,念念蹬蹬蹬上了城墙,朝着他们小跑过来。

  谁知傅晚脸色立马变了。

  几天前,夏歧让念念留在驻地,并承诺会把顾盈无恙带回来。

  念念服从安排,也相信他们,只是在担忧此去险境,危机重重,颇为不放心。毕竟顾盈与边秋光不在,门里熟悉的人也只剩她的两位师叔了。

  她向长谣一位心灵手巧的女修学做点心,想让夏歧与傅晚带上一些,在路上填填肚子。

  傅晚身先士卒尝了一口,同门关系险先破裂。

  却在小姑娘期待的目光下咽了下去,委婉道:“……点心很好,其实无需这么麻烦。”

  念念也不气馁,转身去捣鼓其他种类去了。

  这些天来,她总觉得打扰小师叔与道侣相聚不太好,连来看岁岁也只在院门口摸摸抱抱,便找上傅晚品尝了诸多作品……

  傅晚苦不堪言。

  此番见到念念,傅晚好不容易停歇的胃又开始痛了。

  然而这次,念念递过来的,是一只装满符纸的小布包。符纸中,有几张竟是霄山弟子限量领取的珍贵符咒,看来是把自己的家底都献出来了。

  小布包上还认真绣了简易的“平安”字样,只是歪歪扭扭,绣工初成,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什么符文。

  傅晚似乎觉得这次的东西足够弥补近来受折腾的胃,接了过来,并脱口评价道:“这绣工……”

  夏歧咳了一声打断,接话道:“憨态可掬。”

  傅晚:“……”

  夏歧浸在暖融融的阳光中,低垂的睫毛挂满金色光晕,懒散得没骨头似的:“我们离开后,大殿禁制会全开。你不用管他,灵石已然足够撑个三年。唔,无事的时候可以当神像拜拜,都不用清理积灰,还怪好用的。”

  傅晚“啧”了一声,有感而发:“老边醒来就能看到盈姐和天下清平,这事挺好,我都羡慕了。”

  夏歧见他说得理所当然,不由笑了起来,又从芥子里摸出三个酒盏,拿出前几日从边秋光珍藏中顺来的银雪酿,挨个满上。

  另外两人默契一笑,接过酒杯。

  三人无声并排站着,面对沉星海方向,把三杯酒倾倒在城墙厚雪中。

  敬天地日月,敬霄山亡魂,也敬灵影山无辜受难的生灵。

  夏歧又把三只酒盏填满,三人一齐饮尽。

  天地高阔,万物清朗。

  傍晚时分,余霞渐落。

  门主处理事务的书房中,书案上堆积着乱中有序的书册,以时间为序,记录着霄山驻地运转的各项情况。

  夏歧横躺在椅子上,以一个边秋光见到便会打他一顿的姿势,没个正型地翘着二郎腿,鼻下夹着一只狼毫,正专心翻看着近来的灵石数额进出记录。

  他稍一蹙眉,不是发现了问题,是嫌椅子太硬了。

  多亏盟友门派的慷慨,如今霄山的灵石已然够支撑一两年。

  但依靠援助,总不是长久之道。

  要是边秋光醒来知道霄山沦落到靠他派接济过活,可不得一剑劈断他的脊梁。

  以及……若是魔患有幸能终结在他这一代,他希望霄山能世代传承下去,而每代弟子都能过上自给自足的日子。

  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像是陵州与陇州那样的富饶之地,镇守的大门派与民间产业相辅相成,相互成就。良性循环了几百年,自然底蕴丰厚,富足一方。

  而渚州受极端气候影响,百姓能在肆虐风雪与魔物横行里生存便不错了……

  夏歧蹙眉,把翘着的腿换了一边。

  霄山的财物来源,除了百年前早已不干的杀人越货,便是近几年来,清空缉拿恶人的悬赏榜与接下屠魔委托。

  险中求来的富贵的确丰厚,但若是有其余途径,他也不想让弟子总是离开门派,出去干命悬一线的活儿。

  再转头一想,如果魔患消失,沉星海乱流消散,厚雪融化……

  渚州除去险峰霄山,其余地方的自然环境与云章任意地方差不了多少。

  灵兽种类繁多,数量也不少,都是从南奉逃难过来的;冻雪下黑土肥沃,只是魔物游荡,少有百姓敢走出村庄;渚州还与海岸接壤,等风浪平息,便能与陵州接通水路商贸往来……

  夏歧脑中活跃,心里也有些开心,悬着的脚尖不由自主地晃动起来。

  还有霄山群峰受沉星海乱流影响,地脉灵气紊乱,那么等沉星海恢复,或许地脉中的灵气能慢慢养起来。

  若是十年不可,二十年也不行,百年之后,一定会有所不同。

  渚州未必不能活起来。

  这么一看,魔患依然是一切问题的源头,也是横在面前急需攀登的一座大山。

  夏歧心里的喜悦一顿,把书册盖在脸上装死,心里哀嚎了一声“任重道远”。

  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夏歧神识一扫,书册阴影下的眼眸睁开,隐有几分若有所思的光。

  几息之后,书房的门缓缓打开了。

  来人在门前一顿,看了一眼案前端坐的人,烛火把他清俊的面容勾勒得有几分冷肃,不言不笑时,隐隐显出几分沉稳威仪。

  他迈步进了书房,对方淡然目光随之落在他身上,声音低缓,宛如稍上了夜的霜冷:“伤痊愈了?”

  夏歧看着立在屋中央的周临,一时心绪复杂。

  周临面色还带着病态的苍白,按痊愈时间来算,如今还不该下床。而颈间与侧脸还隐隐有根系细细蔓延,没有消退完全,但体内的魔种被闻雨歇驱除,没有大碍了。

  此人被迫背叛霄山,打开了城墙防御大阵,诸多猎魔人因他而伤亡,即使后来抱着玉石俱焚的心与敌人对抗,救下不少人……但错了便是错了。

  “嗯。”

  周临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飞快看了座上的人一眼,又垂下头,面色冷淡,却掩盖不了仓促意味,似乎在等待临终判决,“离开霄山前,我还需要配合做什么?”

  霄山门规向来森严,他从前在嫉恨不甘中过了快二十年,没有放过自己,还伤过同门一次,夏歧已经教训过他。

  后来被魔种附身,听信诡言,加剧霄山危难,无数同门伤亡……他理应被就地处决的。

  但那时夏歧把他捞回来,还救治好……只是不想看他去死。

  霄山是容不得他了,他知晓的。

  为了晚些再变回丧家之犬,他等到夏歧即将离开霄山,才迟迟来领罚。

  屋里静了几息,座上的人只道:“南奉之行,你不在队列。”

  周临一愣,以为夏歧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屈辱咬牙片刻,哑声直言:“……我是问,被逐出师门前……还有其余惩罚么?”

  话音一落,便察觉座上的人抬眸,目光久久停在他身上。

  他不由背脊僵硬,喉结紧张地微动,手心也开始出汗。

  一封信“啪”地被丢到周临面前,打破了满屋寂静。

  他还没来得及低头去看,便见新任门主站了起来,负手缓慢踱步到书案一侧,冷冷睨了他一眼。

  “你该罚。二十年猎魔人生涯没有塑起你半点信念,竟因那一半本属于你的妖魂生了心魔,还轻信挑唆,看轻个人性命。你的罪责,得用这辈子来偿还。”

  周临仿佛被戳中溃烂伤口,脸色越发苍白,但这是他本该得的,只能听着那道肃然的声音继续回荡在静得压抑的屋里。

  “周临,因遭十方阁诡计所诱,身负魔种,受其控制,摧毁防线,令多名同门伤亡。念其在门派期间尽忠职守,勤修不辍,多次以命相护同门,权衡功过,罚终生镇守霄山猎魔人墓地,三十年内不得踏出霄山半步。”

  周临浑身一震,猛地抬头,几欲不敢相信地看向淡漠垂眼的人。

  他忙颤抖拿起那封信,是关于他的调任书函……并不是驱逐书……

  而墨迹干得不能再干,是这位新任门主早已备好的。

  信封一角在骨节苍白的手指下发皱,他忙又颤抖着抚平,眼眶慢慢发红。

  而不远处的人又从容开口:“让你守着墓地,亲眼去看世间清平是用什么代价换来的,教你今后莫要看轻生死。周临,可愿领罚?”

  周临咬牙止住颤抖,单膝重重跪下,垂首沉声:“弟子领罚。”

  夏歧无声走到书案的另一边,在桌案隐蔽处,不动声色地抬脚磕了磕站酸了的脚尖。

  霄山对所有猎魔人来说是归途和家,对周临何尝不是?

  功过能相抵,倒也不必这么严苛。何况周临糊涂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开窍便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如果离了霄山,他又能去哪。

  而霄山失去的同门已经够多了。

  不过……这周临是不是该走了?在磨叽什么呢……

  走了他也能继续躺回去了。这要处理的事情繁多,多待一刻便会晚见清宴一刻……

  与淡漠面色不相符的跳脱想法持续了几息,门外传来了弟子通报,说清停云已经抵达了霄山。

  夏歧一愣,终是把笔搁置下了,旋身走出书房去亲自迎接。

  走过周临身边时,见对方低垂着眼,抿着嘴唇,看样子还有些别扭。

  他也不在意,轻按了下对方肩头。

  “这事便如此了,回去歇息。”

  才见周临磨磨蹭蹭起来,无声拜别了。

  夏歧随之疾步离开,忽然意识到,以前边秋光管着一堆离经叛道又性格各异的弟子,而性格最差的便是中了催魄的他自己……还怪不容易的。

  余晖落尽,夜幕低垂,驻地陷入安静的夜。

  夏歧转过回廊,便见霄山弟子领着新到达的苍澂弟子前去安排食宿,而熟悉的圆润身影与清宴站在大殿广场上,那人正笑得开心欢乐,周身像是洋溢着祥润之气……

  更衬得自家道侣越发挺拔轩昂。

  清停云见夏歧走了过来,笑容一僵,想立马收敛,又觉得太刻意了,不收吧……这太过灿烂也不太对。

  毕竟上次见面,两人可没有好好相处。

  夏歧早已忘了之前的尴尬场面了,那时满心想着失忆的清宴,哪有多余心思顾及其他人。

  清停云此番来驻守霄山,他万分感激,不由到人面前便礼数周全地先行礼道谢。

  清停云随之一愣,细看眼前的人,那眼角眉梢多了几分处事不惊的沉稳,隐隐有了新任门主的威仪,不再是从前那个托荫于苍澂的乖巧小孩了。

  清停云心里叹了一声,面上的严肃终于没绷住,把稍一弯腰的夏歧捞了起来,嘴上习惯了似的没好气道:“行了,客气什么,此番驻守防线也不是单单为了霄山,防线崩了,我们也难收拾魔患。”

  说着,他把一个储物芥子丢给夏歧:“喏,师兄让我给你带的。”

  夏歧接住后一愣,打开一看,是诸多丹药与符咒。

  丹药尽是用于缓解伤痛与抑制经脉折磨,不过这五花八门的符咒……

  他如今接触多了性格别扭的人,对这一类人的心思倒是熟悉万分了,此刻随意一想便明白了,心里好笑,却不道破,还故意问清宴:“柏澜,有你这个人形符咒大全在,怎么还需要带这么多符文?”

  清宴自然知道他的意图,似笑非笑地稍一挑眉,好整以暇地望向清停云。

  不打算解说,也不打算掺和。

  清停云在自家师兄摆明的袖手旁观与夏歧玩味的目光下,终于无奈哼了一声:“符咒是我给你的!可得活着回来!”

  自己照拂过的乖巧小孩离开苍澂,入了霄山,他如今依然心堵。霄山处处是险境,这次变故也是九死一生,有什么好?

  但有些事总归要有人来做,夏歧不过是虽千万人吾往矣中的一名罢了。

  如今看到夏歧安然无恙,还成了门主,心里的遗憾才少了大半,却还是有些别扭。

  清停云说完,不想看夏歧的反应,一甩袖转身想要离开,又忽然想起什么,转身朝苍澂掌门礼数周全地辞别,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夏歧忍俊不禁。

  清宴牵起他:“师弟生性有些固执,口是心非罢了。忙结束了么,一起回家?”

  他捻了捻清宴的指尖,想到书房里堆积的文书,哀嚎了一声:“明日得出发了,但我一堆事没处理完呢……恐怕还不能休息。”

  清宴理解地颔首,捏了捏他的手心安抚:“那我陪你。”

  夏歧顷刻一扫烦闷,看到救星般双眼一亮,开心地抱住自家道侣的手臂,几乎把人拖向书房:“正好,我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向清掌门请教。”

  静谧夜色拥在两人身后,把一路低声笑语一起送至灯火暖融融的书房。

  *

  从渚州前往南奉,路线诸多,距离最近也最好走的一条是水路。

  南奉本就礼乐崩坏,诸多势力混乱,如今更是处于十方阁覆灭后的动荡,关卡没那么森严,众人商议后干脆选择了水路。

  他们不打算大张旗鼓,只带一批弟子潜入,其余弟子在南奉边境以待调遣便可。

  晨曦熹微,众人已在渚州边界的渡口,等待着来接应的船只。

  夏歧与弟子们随意聊了几句,便见闻雨歇走近过来,面色有些为难。

  他随着对方走到安静处,奇怪问道:“闻掌门有事要说?”

  闻雨歇咳了咳:“小歧,之前在陇州边界,前辈先行走传送阵赶去霄山,说会有故人来帮忙破坏剩余法阵……待会儿来接应我们的,便也是这位故人。”

  夏歧点头,清宴做事向来周全,不过这有什么支支吾吾的必要:“嗯,是柏澜在南奉的熟人吗?”

  闻雨歇欲言又止,十分为难,又斟酌片刻,才道:“这位故人很想念你,本该与我一道上霄山的,但不太敢……便先行去给我们打点通沿途。”

  夏歧闻言一愣,他对故人相逢几乎有些怕了:“想念我?不敢来见我……是谁?”

  该不会又是从前无意中结下的仇人吧?

  闻雨歇正苦恼得紧,见河中有船悠悠驶来,穿过如细雨般的重重水雾,慢慢靠近渡口。

  夏歧犹疑地走过去,见船头那抹身影越来越清晰,正朝着他激动地挥手……

  脚步忽然顿在原地,他有那么一刻,怀疑又是在梦中。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胸中翻涌起的万千情绪太过激烈,几息之后干脆利落地转为死寂的麻木,指尖仓促一颤,不敢上前。

  直到有人用温暖的掌心握住他的手,低声在他耳边温柔道:“阿歧,我牵你过去。”

  *

  苏菱立在船头,见宽阔河水碧色涛涛,阳光倾洒下鳞光斑驳,心情极好。

  还在心中感叹快五年没有离开南奉,一朝离开,处处都是美景。

  她万分激动地看着多年不见的小崽子慢慢走近,期待他热泪盈眶地扑进自己怀里,诉说着多年挂念。

  人到了眼前,只见被自己养大的小崽子如今眉眼长开了,模样越发温雅清俊……却红着眼眶。

  小崽子咬着牙,死死盯着她看了片刻,嘴唇一颤,睫毛也湿了,才哑声说道:“这五年……我过得很好……还当上门主了。”

  苏菱心中喜悦一顿,打量了对方片刻,越看越皱眉。

  安逸的日子可不会把人雕刻成这般锐利外露的模样,她心疼无比,想要去拉人……

  夏歧却倏然眸光一冷,话语几欲是从牙缝里挤出:“五年了,你好端端活着,怎么抽不出片刻给我传个信……”

  苏菱尴尬笑了笑,正要解释,谁知兜头迎来一阵携着怒意的剑光。

  船停在港口,等着客人登船。

  苏菱被追得满船上蹿下跳,她在水花飞溅中又惊又怒,几乎不敢相信:“造反了夏歧!你当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啊!连我也想打!”

  苏菱身手极为矫健敏捷,根本没有何处不健全,会影响传个信的模样,夏歧的怒火被催得更盛了。

  其余人惊诧着登船,围观了一阵便乏味离开,各做各的。

  清宴与闻雨歇坐到窗沿桌边,泡上了一壶茶,悠然看着水面上的两人打成得碧波乍破,漫洒如雨,甚至呈现一道浅而轻薄的彩虹,盈盈卧在船边。

  清宴抿了一口茶,目光又回到夏歧身上,只觉得自家道侣的剑术又有所精进了。

  闻雨歇面色担忧,心里却直呼痛快——

  当初她在法阵前见到清宴口中的“故人”竟是苏菱,其心情与夏歧无异,但碍于是师父,不敢造次。

  夏歧此番行径当真解气!

  万丈晴空之下,水色潋滟,清风徐来。

  船夫波澜不惊,像是见惯了大风大浪,一番惊天动地的打斗也只当壶中美酒的消遣。

  他高昂喝彩一声,一扬风帆,载着一船鸡飞狗跳,徜徉过碧色波涛,从陇州悠悠驶往千里之外。

  第三卷 :溯世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