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夏歧从城墙换值下来,想去饭堂随便找点吃的。

  半路正好遇到从陵州被召回的一位猎魔人,代长谣掌门捎了些东西给他。

  他道谢后接过储物芥子,就地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付老的丹药,数量之多,足以体会对方深切的担忧。以及闻雨歇准备的几盒陵州点心,还有一盒糖浆金果,都用术法保持着新鲜。

  芥子中附着一封林鸣写来的信,他已经好转,虽然一身修为尽废,却在长谣的救治下性命无碍,如今在锦都一家吃食铺子做伙计……后面几页都是啰嗦的感谢与希望夏歧保重。

  离开陵州时,这两人还下不了床,现在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夏歧不由松了口气。

  唇角愉快地弯起,连夜值守的疲惫淡了几分,他细细叠好信,刚要下意识与识海里的人分享此事,倏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顿住,埋头继续默不作声地往饭堂走去。

  其实从几天前的城墙醉酒之后,夏歧与清宴说话便有几分不自在……

  那夜醒来,他一脑门混沌地躺在床上回想前一晚的事情,记忆零散朦胧,却依旧记得那阵神魂触碰后食髓知味的愉悦……

  后来……

  后来的记忆便更加模糊,但自己好像非常大胆地向清宴索求了什么……

  那番氛围下,按照曾经的情形……还能索求什么?

  夏歧思及于此,不由抹了把脸。

  两人处于浓情蜜意的时候倒算了,如今清宴没有恢复全部记忆,对他或许只是稍有好感,还远在千里之外……

  他这般急切……太没脸没皮了。

  他在心里哀嚎了一阵,心想还去什么饭堂,现在只想沿着霄山练武场跑上十圈。

  喝酒果然误事!

  不过近几天来,清宴似乎也没有异于寻常。

  他偷偷去识海里看了看,只见属于清宴的白茫空间里,一堆繁复的铭文法阵拆分又重组,想必是在陇州的调查有了新的进展。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清宴近来像是故意加快了速度,如同主动追逐着魔患。

  这么算来,两人很快便能见面了。

  想法纷呈间,夏歧接近了饭堂门口。

  一路走来都埋着头沉思,胳膊忽然撞上一人,他下意识拉住对方向后跌去的身形,那人却低喊一声“别碰我”,还挣扎着连退三步。

  他一愣,抬眼便见周临匆匆离去的背影,浑身上下都是抗拒而不自在的气息。

  夏歧:“……”这什么未出嫁的大姑娘!

  正要继续前行,却被一道剑光打在靴子前,松软的雪飞溅,逼停了他的脚步。

  这道剑气再熟悉不过,他没好气地改变路线,从剑气来处走了过去:“您老能开一开尊贵的口,叫上一声吗?”

  边秋光靠在不远处的雪松树干上,悠闲把剑收了回去,开门见山道:“你这次出城墙巡防,带上周临一起去。”

  夏歧闻言在心里“啧”了一声,怪不得方才周临露出那般神色。

  霄山东面临着沉星海岸,高峻险峰连绵千里,直入云天,如同铁壁屏障,令魔妖兽不可越过。

  霄山城墙便是建在险峰稍缓之处,用人力补上防守的空缺。

  然而岁月能移山填海,更逞论浸泡在魔气里的凡尘山峰。百年岁月太长,铁壁下就算埋了绞杀魔物的法阵,也会时而出现裂缝与无法预测的缺孔。

  于是从五十年前开始,霄山便会定期派出猎魔人小队巡视城墙外的状况,再修补法阵。

  十天前,杨封与另一位猎魔使已经带着弟子出发,如若顺利,再过五天便会返回。

  下一批则轮到夏歧与傅晚带队。

  如今魔气翻涌的海雾不断临近城墙,城墙之外危机四伏,挑出去巡防的弟子个个都是精锐,夏歧可不想在瞬息万变的环境里分神照顾小少爷。

  他想也不想便拒绝了,言语之间有几分冷意:“每一位猎魔人都知道,在城墙之外,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我答应以同门之谊待他,不是当照顾他的老妈子。”

  边秋光知道他会拒绝,没有意外,只是心平气和道:“以前我以为霄山会庇护他一辈子,但他既然选择成为猎魔人,事关门派安危的事便不能置身事外。”

  夏歧也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霄山如今前后皆有虎狼,所有猎魔人都为魔患奔忙,谁也不能保证一直护着谁,个人生存能力才决定着活命时间的长短。

  他作为七使,帮扶弟子,自然是责无旁贷。

  却还是有些无奈:“要历练也行,但不能上来就是这般难度吧?”

  边秋光看起来心意已决:“迟早要面对,让他去见识下城墙外的情况。”

  认识周身险境,早日端正的态度也好。

  夏歧心里叹了口气,终究退了一步:“不是我独自带队,若师兄同意了,我便没问题。”

  *

  夏歧如今已然很少赖床和浪费时间看话本,无论当值与否,除了用饭与回家歇息,他都会在城墙上一起抵御魔潮来袭。

  傅晚与顾盈也是如此。

  被召回霄山的猎魔人变多,但魔物来袭得更加猛烈,一天之中少有停歇,伤亡与应对压力没有丝毫减轻。

  魔潮来袭中,生魂所炼的魔妖兽越发多,比以前魂魄混沌的魔妖兽更为凶残难缠,甚至出现了几只魔焰浓烈,妖气几乎保存完整的魔妖兽。

  上一次七使议事,边秋光说起苍澂掌门对这类魔妖兽的发现,众人皆面色凝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如若魔妖兽可以不经过沉星海结界屏障,那么便能保持着强盛时期的妖力。

  一来更加难以对付,二来霄山防线的屏障意义便淡薄了,云章四处的魔患会更加严重。

  如今生魂炼魔还没有头绪,灵影山原初魔物的逃窜无异雪上加霜。

  杨封的巡防快要结束了,夏歧与傅晚趁着城墙防守的间隙,开始抽出时间养精蓄锐与整理巡防队伍。

  夏歧深夜回到屋子,累得不想点灯,摸摸索索到床边倒头就睡。

  困意迷糊中,他听到清宴轻唤了他几声,顷刻便清醒了,拥着被子揉了揉眼。

  两人近来都忙得几乎没有空闲,很久没有好好说话,那点不自在早就在忙碌里烟消云散了。

  清宴的声音依然平缓从容,带着抚慰疲倦的安心:“阿歧,我要比预计时日晚一些到霄山。”

  夏歧心里一紧,比起快些见面,他更关心清宴的情况:“出了什么事,柏澜还好吗?”

  清宴温声应道:“我一切都好,近日追溯传送铭文的灵气痕迹,察觉痕迹有所指向,我要顺着方向过去探查,其余苍澂弟子会于明日一早先行前往霄山。”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我本以为能早些过来。”

  夏歧心脏无端一悸,原来清宴近来更加忙碌是想早些来霄山。

  清宴:“陇州与南奉交界之处。”

  夏歧一愣:“南奉?这么巧?”

  异常的魔患中,十方阁总掺和一脚,如今疑似与传送铭文有关的地点依然在十方阁所在州界。

  清宴沉吟片刻:“南奉混乱不堪,诸教九流的势力错综复杂,任何事情都有可能。不过十方阁行动异常,我会对其多加留意。”他顿了顿,卸去讲正事的肃然,声音低缓不少,“你即将出城墙巡防,记得准备充足,一路上我会依旧挂着神识,替你留意周围动静。”

  夏歧原本疲惫不堪,此时又困意全无了。近来他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今晚却因清宴有了些舒适安心的暖意。

  “柏澜不用这么辛苦,我这边不会有问题的。”

  他是极其想念清宴,但对方的责任繁重,不可随心而为。

  所幸他与对方有神识相连,陪伴之感未曾间断,让他身处焦头烂额也能有一席安稳之地。

  清宴闻言不置可否,顿了几息,才道:“我闲来细细看了剑穗芥子,其中神识勾连原理是同心契,你醉酒那晚……”

  夏歧差点从床上掉下去,忙稳住身形,也让声音听起来若无其事:“……啊,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会有那样奇怪的触感。”

  或许是同心契本身所蕴的旖旎术法,才让道侣间的触碰像是什么别有意趣的事情……

  对面的清宴似乎也想起神魂触碰的那阵奇异感觉,识海里一片静默无声。

  夏歧无端有些不知所措,耳根也开始烧起来,试探道:“柏澜,那晚……后来我睡着了?”

  那边的声音竟然有几分温柔:“嗯。”

  夏歧刚刚松了口气,那些零碎记忆莫非是半梦半醒间的错觉?

  便又听到清宴的声音,隐隐含着几分笑意:“还抱着被子说了梦话。”

  夏歧的脸颊倏地烫了起来……果然不是做梦!

  他忙咳了咳,躺回被窝里,显得这番谈话让他极为疲惫:“啊,那个,我睡了……柏澜也早些歇息。”

  说完便翻身,用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盖了起来,连脚趾也收了进去,只露几缕凌乱而不知所措的发丝垂在床沿。

  飘忽的神识在他周围晃了晃,似是有些好笑,才缓缓散了。

  *

  杨封的巡防队伍晚了两天才归来。

  夏歧终日眉头紧蹙,在不断落雪的城墙上来回踱步,没有拂去肩头的白雪。

  不知第几次往下方看了一眼,这一眼却让他的视线倏然凝住,瞳孔一缩。

  他疾步离开城墙,走了一半台阶,嫌太慢般直接跃了下去。

  兜帽被烈风扬起,凌厉雪风掠过他的脸颊,脑海里杨封浑身浴血的场面挥之不去。

  他迅速来到医馆前,却被神色凝重的傅晚拦在门外。

  医师与边秋光正在医馆内救治杨封。

  屋外大雪纷飞,无声滑落,天地间一片不辨万物的静谧。

  他与傅晚对视一眼,傅晚手掌摊开。

  手心里躺着十多个沾着斑驳血迹的影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