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都市情感>大·司马>第 820 章 (廿四):塌前会(七)
  很快,司马昭就以宴请为由特地将荀勖和荀姀父女二人请到了自己的王府之内。

  原本荀勖以为司马昭会公开替司马攸向自己的提亲,可是当他来到晋王府后却发现自己的预感与现实发生了偏差,因为如果要讨论司马攸和荀姀的婚事,那么司马攸名义上的母亲羊徽瑜不可能会缺席,可是放眼整个席间独独没有她,这加深了荀勖心中的不安。

  事实的发展很快就验证了他的预料,王元姬主动将荀姀唤到了自己的膝下,像母亲一般待她,然后突然开口对荀勖说道:

  “公曾先生,姀儿生得如此可爱,又知书达理,我和王上膝下没有女儿,很是喜欢她,所以想收她做义女,不知先生可否愿意?”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司马伷、司马亮以及司马伦等人,都听得出来王元姬这番话的弦外之音,荀勖如此精明的人又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呢?他很清楚如果荀姀成为了司马昭和王元姬的义女,这无疑是对荀姀地位的超常擢升,但最为关键的却并非在此,荀姀成为王元姬养女的最直接结果,就是她和司马炎、司马攸成为了兄妹关系,从而代表她和司马攸之间的婚事已经再无可能。

  荀勖明白,司马昭是有意想要改变当初对自己的承诺了,这对他来说当然很突然,也很震惊,但是荀勖是个心机很深的人,即使是内心对此有所不满,可是他毕竟是司马昭的臣子,更是他的心腹重臣,司马昭之所以会如此试探自己,就是为了想要根据自己的反应来采取下一步的行动,而在此之前司马昭已经特地提拔了一些原本不受重用的人才,诸如任恺、张华等人,这对于荀勖来说也是一种警示,毕竟司马昭身边的人才并不缺乏,他如果觉得自己用得不再顺手,很有可能会将自己边缘化...

  而司马昭采取这种方式,已经在很大程度上给了荀勖父女的颜面,也算是给了荀姀这些年常住长平侯府给了一个合理的台阶。

  与此同时,荀姀也听出了王元姬的意思,一心想当司马攸妻子的她内心当然是无法接受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结果,但是当初司马昭看重她的原因,就是因为她的心思非常人可比,她也想到了事情变化的不可逆性,只能是怀着万分落寞的心情默默地接受。

  不过司马攸和荀姀婚事的突然变故,还是引起了在场很多人的惊诧,而在这些人之中,司马昭却独独将目光转移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这个人就是司马伦…

  此时的司马昭认为有一件事自己是非做不可的,但是具体什么时候去实施,还需要好好把控才行,以免完成这件事后的影响力能够降到最低…

  散席之后,荀勖带着荀姀一同向司马昭夫妇行礼拜别,然后便离开了晋王府。

  在踏出了王府大门之后,一直走在荀勖身旁的荀姀,能够清楚的感受到父亲的怒火,他的脸色铁青,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可是内心那波涛汹涌的怒潮,已经再难掩饰了。

  与此同时,刚刚散席的司马昭似乎也预感到了荀勖的怒气,他开始为自己做出这个决定而感到后悔,所以他当着王元姬的面儿直接对家老说:

  “快,把荀大人父女给我请回来,就说寡人有重要的事情要找他们谈。”

  王元姬知道司马昭想要反悔,事实上她也发现自己和司马昭所做出的这个决定有些鲁莽,过分考虑司马攸个人的意愿,所以她上前主动询问司马昭道:

  “夫君,你是想…”

  司马昭此时的思绪显得有些混乱,但是他还是将自己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

  “不能让荀勖站到攸儿的对立面,这样太危险了,我们还需以家国大事为重才行。”

  对此王元姬表示理解和赞同:

  “也好,就让我们一起弥补方才的过失吧…”

  不一会儿,家老气喘吁吁的追上了荀勖父女,对他们拱手说道:

  “启禀荀大人,王上和夫人请你们回去,有要事和你们商量。”

  此时的荀勖尚没有察觉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已经隐约感觉到了风向的转变,于是急忙带着荀姀再度转道折回晋王府。

  这一次司马昭和王元姬选择在书房之内单独召见他们,而在去前往书房的过程之中,他们与整准备离开的司马伦打了个照面。

  出于礼节他们都停下脚步向对你拱手行礼。

  司马伦笑着问道:

  “荀大人和小姐去而复返,是找王上有事吗?”

  荀勖笑答:

  “是有些小事需要和王上禀报。”

  随即荀勖便巧妙的将话题岔开:

  “爵爷这是要回去吗?”

  司马伦答:

  “恩,宴会都已经结束了,我也不好在这里继续叨扰兄长和嫂夫人。”

  荀勖听后点了点头,同时又站到一边主动将道路让了出来:看書喇

  “好,改日在下必定登门造访…”

  从荀勖这句彬彬有礼的话语之中,司马伦听得出来他不想再和自己继续交谈下去,对此他也表现得非常识趣:

  “兄长找你必有要事,大人请自便…”

  就这样,荀勖和荀姀在和司马伦短暂接触之后便直接朝着司马昭的书房而去。

  一进门荀姀就发现司马昭和王元姬的神情较之先前宴席之上时有了细微的变化,他一面观察着这氛围的变化,一面拱手向他们行礼:

  “下臣拜见王上、王妃,不知唤下臣和小女回来有何要事?”

  “快快请起。”

  为了替先前自己所作出的“鲁莽决定”加以弥补,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司马昭,居然主动起身上前将荀勖扶了起来,并且还略有些赔笑,随即又将目光转移到了荀姀的身上:

  “姀儿,你的心里一定恨死寡人了吧?”

  司马昭主动提起了这件事,让荀姀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王上…您何出此言呢?”

  这时一旁的王元姬站出来对荀姀说道:

  “原本我和夫君是打算让你和攸儿成婚的,可是攸儿自小就被我们宠坏了,怕你受委屈,所以就改变主意收你作养女,可是仔细一想你毕竟和攸儿相处这么多年了,你对他的感情我们这些做长辈的都看在眼里,这个时候拆散你们也太对不起你了,所以我和王上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择日给你们完婚,毕竟能够收住他性子的人,能够有资格成为他正妻的人,除了你之外也没有人可以胜任了…”

  正所谓峰回路转,荀勖这才明白司马昭原来把让他们特地连夜召回来,是想要向他们父女传达收回成命的意思,这下子荀勖先前的怒气顿时消减了不少,他也拱手对司马昭谦让起来:

  “王上,王妃,小女顽劣成性,幸得你们和羊夫人不嫌弃,才让她住进长平候府与攸公子相伴,事实上下臣也早就有意想要把姀儿接回去了,方才王上在宴席上的话正中了下臣的心思,实在无需勉强将小女与攸公子捏在一起。”

  司马昭当然很清楚荀勖这是在与自己小小的“矫情”一番,他转而又问荀姀:

  “姀儿,你觉得让你嫁给攸儿,对你来说是勉强的吗?”

  面对司马昭的这个问题,荀姀显得非常害羞,而这羞涩难当的笑容已经足以回答司马昭的话。看到荀姀这样的反应,司马昭也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你不说话我可当你答应了…”

  荀姀低下头显得十分难为情,就连回答的声音也显得那么的弱:

  “一切均由王上和王妃做主…”

  “好好好…”

  司马昭听后接连说了三个“好”字,而荀勖见司马昭已经充分给了自己台阶下,也就不再对先前的风波耿耿于怀了,他转过头对荀姀说道:

  “难得王上和王妃不嫌弃小女,姀儿,还不跪下向王上和王妃谢恩。”

  一扫之前阴霾的荀姀因再度回到自己手中的喜悦而激动不已,她连忙跪在地上向司马昭和王元姬叩谢,然而还没有等她的双膝碰触到地面,王元姬就立刻扶住了她的双臂:

  “都快是一家人了,就不要见外了,这一跪还是等到你和攸儿大婚的时候我再受吧。”

  就这样,司马昭第一次对于自己所做出的决定采取了反复,足以见得他对司马炎、司马炎,以及日后整个司马家的未来是多么的忧虑,为此他不惜屡次三番推翻自己所做出的决定。

  事后,司马攸专程为了这件事找到了司马昭,想要请他收回成命。

  但是司马昭的态度也非常坚决,父子两人第二次发生了激烈的争论,王元姬在这时又一次及时出手调和矛盾,他对司马攸说:

  “你父王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你和整个司马家考量,如果你实在放心不下乐浪的那位姑娘,日后也是可以纳她为妾的,孰重孰轻,你可不要再意气用事了…”

  在王元姬的劝导之下,司马攸只能接受现实。

  而他与荀姀之间的婚期,也定到了来年开春。

  入夜之后,司马昭一个人正在书房之内坐在棋盘之前低头看着棋盘,手里始终捻着一枚黑子,而棋盘之上的情势看起来是难解难分,虽然黑子表面上占据着压倒性的优势,然而白子却并没有彻底被逼近死角,反倒是随时可能从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对黑子发起致命的反击。

  正当司马昭看着棋盘想到入神之际,突然有一只手从后方放在了他的左肩之上…

  对此司马昭并不感到意外,因为先前几乎是同样的场景,司马昭在梦境之中与他刚刚去世的兄长司马师会面,如今司马师再度出现在自己的梦境之中,正迎合了他的期待。

  司马昭低下头淡淡笑道:

  “没想到我们再度见面的时候,居然隔了整整十年…”

  突然间,司马昭发现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因为他很快就察觉到了这只手的触感和力道,和之前司马师的感觉完全不同,他迅速向左上方仰起了自己的脸庞,结果眼前出现的这个人,令他陷入了深深的惊愕之中,以至于手中的黑子都不经意间滑落到了地上…

  “父亲…”

  站在他眼前的,并非是他原本认为的兄长司马师,而是他已经过世十五年之久的父亲:

  司马懿…

  眼前的司马懿仍旧保持着去世之前的容颜,满鬓皆白的他眼神却依旧神采奕奕、一如既往的充满着不可撼动的威严和霸气。

  不过司马昭很快就平复了自己看到父亲的久违感,而司马懿也弯下了腰将地面上的黑子捡了起来,坐到了司马昭对面的棋盘前。

  短暂的沉默之后,司马懿环顾四周一圈之后,转而将视线移到了正对面的司马昭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的他习惯性的向左靠在了凭借之上,一反常态的和司马昭开起了玩笑:

  “你怎么老成这个样子了?”

  司马昭伸手摸了摸自己已经渐渐染上霜白的鬓发,也自嘲的笑了笑:

  “说的也是,这一晃我都已经五十五岁了,早就已经不再年轻了,也成了那些人口中的‘司马老贼’了…”

  这句话司马昭说得很“阴损”,因为他在自嘲的同时,也连带着把自己的父亲囊括了进去,不过司马懿却并没有生气,反倒是笑出声来了:

  “从小就是这么个‘忤逆’的样子,和自己的老子说话也是这般没有尊卑,都是做祖父的人了,怎么也不改改?”

  司马昭连连摆手笑道:

  “来不及了,都是快入土的老朽了,哪里还有时间去改…”

  本来父子之间对话的氛围十分融洽,但是司马懿很快就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了两人之间的棋盘之上,他在细细看了棋盘上的形势之后,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端倪:

  “看起来你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但实则暗流汹涌啊…”

  司马昭也收起了先前轻松的笑容:

  “说的没错,既然父亲您难得与孩儿在这幻境之中相见,不妨指教孩儿一二…”

  听到司马昭这么问自己,司马懿冷笑了一声,转而看向了窗外的方向面无表情的说道:

  “我肯教,人家也要肯听啊…”

  司马昭很清楚,司马懿的这句话对自己充满了怨怼,他自然很清楚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表情也开始变得失落起来:

  “您早就看出来我有帝王之志了,所以我知道您一定会责怪我的…”

  司马懿抬起头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司马昭:

  “你违背我的教诲,弑杀曹髦气死了陈泰、为授王爵逼杀了邓艾,只为了头上顶那王冠,如今你冲破了当初我所为你设立的重重障碍,如今终于到达了这一步,一切都按照你所计划的发展,可是眉头却依旧紧锁,这对你来说真的值得吗?”

  面对司马懿口吻严厉的逼问,司马昭的表情十分沉重:

  “陈泰和邓艾都是我视如兄长般尊敬的,如果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做到这个地步…”

  司马懿的脸色看起来依旧十分严肃,透着股不怒而威的气场:

  “为父临终之前不断告诫你们,司马家的顶面就是位极人臣,绝不能再往上跨越,你大哥也就算了,可你却完全将为父的话抛诸脑后,一心只惦记着要做开国之君,你可知道物极必反的道理,当你走到最高顶点的那一刻起,你就是在走下坡路的开始了,所以唯一的方法就是与最高地位保持距离平衡下去…”

  “父亲…”

  司马昭开口打断了司马懿的话,他攥紧了拳头反驳道:

  “孩儿当然也知道您的意思,并且从未敢忘,可是您又没有想过,您的这个论调根本就没有实际意义,当我们朝着权力巅峰前进的时候,我们就无法停止脚步了,因为即使我们不愿意继续朝前走,局势的发展也不容许我们原地踏步,如今的大势尽皆握在孩儿的手中,拥有数十年基业的蜀汉也被我一举歼灭,朝中大小事务都取决于孩儿。曹髦的死的确不是我的初衷,如果不是他忌惮我的影响力想要除掉我,我也不会被迫选择先下手为强,树欲静而风不止,即便是我选择放弃进一步攫取权力,那些暗地里窥伺着我们的人难道会罢手吗?这一点父亲您应该再明白不过才对。”

  这一番肺腑之言司马昭从未对别人说过,对司马懿的触动也很大:

  “当初你选择用‘晋’作为国号,恐怕真正的理由是身为我这个“永元遗芽”的你,将自己视作当年流亡之外的晋文公重耳吧?所以,你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效仿曹丕,逼迫曹奂将皇位拱手相让了对吗?”

  司马昭微微摇了摇头:

  “不,三分天下的局势还没有从根本上彻底解决,东吴的孙皓虽然假意想要与我和好,实则不过是为了给缓和他本国内部的矛盾争取时间罢了,在天下彻底归于一统之前,孩儿是绝对不会染指帝位的。若是我此生无法一统天下之宏愿,那我的下一代一定能够看到,到那时究竟该如何去走下一步,就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了…”

  当听到司马昭提起“下一代”的时候,司马懿的脸上又浮现出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笑意:

  “你选择让炎儿作为你的继嗣人选,却又让他发下毒誓将来在去世后把权力移交给攸儿,倒是一个大胆而又特别的办法。从才能上来说攸儿的能力一定是强过炎儿的,可是炎儿身上却又一个攸儿无论如何也无法弥补的致命伤害,那就是嫡长子的身份,为父当初让他做师儿的孩子,就是想要完成这样的传承方式,然而师儿的早逝却打破了为父的布局,也就让原本明朗的局势变得复杂起来,虽然你为了让攸儿继承王位做出了许多努力,比如追封他为景王,强调自己代管司马家的形势以便强化攸儿的正统性,可是这一做法却收效甚微,所有人还是本能的将炎儿当做你的唯一继承人来看待,所以你只能采取这种曲线的方式…”

  说罢,司马懿缓缓抬起手拍了拍司马昭的右手手背:

  “好了好了,为父知道你的难处,你从小就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所想所思和为父都不尽相同,也就是因为这样你大哥才会选择你来接替他。其实做一个掌舵者,无论是家还是国,最重要都是要学会一件事,那就是全盘考虑所有的人或事,将他们分别摆在最合适的位置来处理,然而往往在这过程之中会发生许多难以调和的矛盾,从而被迫要从两者或事多者之中做出抉择,邓艾也好、炎儿和攸儿也好,都是这样的情况,不是吗?”

  一提到司马师,司马昭就显得格外悲伤:

  “我一直都欠着当面和大哥说一声抱歉,如果是他活了下来,兴许司马家会变得更好…”

  此刻的司马昭在父亲面前完全没有了对待外人时所有的伪装,他的情感是最真实的,这些都被司马懿看在眼里:br>
  “为父一生都没有正面肯定过你的能力,不过现在为父不得不承认,你丝毫不逊色于你的父兄,是一个合格的领导者…”

  说罢,司马懿将手中的黑子轻轻放在了棋盘边缘之上,并且推到了司马昭的面前:

  “守江山永远比打江山要难,要想千秋万世谈何容易?你…可有把握?”

  司马昭将手覆在了黑子之上,眼神没有半点动摇:

  “讨平乱世需行霸道、守住太平需行王道,双剑并用方可无敌于天下…”

  从司马昭的眼神之中,司马懿看出了他坚定不移的意志,从而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虽然我所想走的道路与你不一样,但希望我们最后能够殊途同归…”

  话音刚落,司马懿缓缓站起身从司马昭的身旁走过,临走之前他将手轻轻放在了司马昭的肩膀之上意味深长的拍了拍:

  “你们好自珍重吧…”

  司马昭也微微扬起了嘴角:

  “替我转告母亲和大哥一声,过段时间我就去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