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恩婆婆根本没有去沉船的方向, 它在半途拐了个弯儿，一路向南边游去。
面前出现一大片荒芜的海盆, 缺少遮蔽物的地方几乎没有生命的踪迹。越过这块荒地, 就不再是鲸群的领地了。
托恩婆婆和卡琳并肩伫立在海盆边缘，水流把它们的声音冲散，盛存只能模模糊糊地捕捉到几个音节。
“这批一下子多了五个孩子, 实在是辛苦你了。”
“之前交给你的东西，都还记得吧。”
“……”
卡琳沉默点头。
“您能不能再留一段时间，我们都需要您。”
半晌, 卡琳的声音传来, 罕见地带上几分颤抖。
“撑不住的,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很快就要彻底游不动喽。”
“听说啊, 就算是捕鲸船，也不会喜欢我这种老骨头呢。”
托恩婆婆的声音很平稳, 好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一片黑暗之中, 盛存脑海中浮现出那双平静的眼睛，温和而深邃, 不知是在注视着过去还是未来。
“这一点儿都不好笑。”
卡琳的声音闷闷地传来。
“喂，别鬼鬼祟祟的藏着，赶紧出来, 好好告别。”
它转过身，盛存感觉到声波从身边反射的振动。
果然被发现了。
盛存从藏身的石块后面缓缓游出，本想尴尬地笑笑，发现脸已经僵硬得不行。
他慢吞吞地来到托恩婆婆身前, 抬眼, 从海藻幽幽的荧光中, 看见托恩婆婆满身的伤疤。
几只藤壶附着在它身上，早已深深嵌入皮肉之间。藤壶坚硬的外壳上斑斑驳驳，一代代海藻在上面留下深深浅浅的斑点。
抹香鲸的寿命很长，尤其是年富力强的成年鲸鱼，在海洋中几乎没有天敌。
然而就算是一头深海巨兽，也不得不屈服于百年光阴之下。当身体机能逐渐衰退，经年累月的伤痕将化为长夜难眠的病痛，足以压垮它庞大的身躯。
他能说什么好呢？
就算加上短短的上辈子，他的人生也才过去二十多年。他无法想象一头活了百年的抹香鲸会经历怎样波澜壮阔的一生，只知道它一定攒下了数不清的生存智慧。
生老病死，优胜劣汰，自然界没有永远的强者，也不会有不散的筵席。
这一点，托恩婆婆一定比他还清楚，所以才会选择在安排好一切之后默默离开，独自走向最后的归宿。
很合理，但是很难受。
盛存感觉胸腔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压住，闷闷的喘不上气。
“您……我……我们不会忘记您的！”
他憋了半天，只能说出这么一句。
“你这家伙好歹挽留两句啊喂，白养你了简直！”
卡琳狠狠敲打他的脑袋。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孩子啊，忘记才是正常的。”
托恩婆婆让卡琳停手，揉揉他饱受蹂/躏的脑门。
盛存半低着头，默不作声。
托恩婆婆的动作突然一顿。
“怎么……”
它叹息般地自言自语道。
盛存抬起头，发现鲸群在不知不觉间排成一排，守在身后。
连幼鲸也来了，它们并不懂得什么叫离别，趴在母亲背上，眼睛里依然盛满天真的快乐。
卡斯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冲盛存甩甩尾巴，看来他同样早就猜到了什么。
鲸群沉默地排成一列，挨个儿和托恩婆婆碰碰额头。
一头调皮的幼鲸对这张沧桑的面孔感到有些害怕，左右晃动着脑袋不肯配合。
它被母亲重重地打了一掌，它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只好苦着脸完成这个仪式，小脸皱巴巴，眼角蓄满泪花。
“托恩婆婆……”
鲸群里突然传来一声啜泣，紧接着，吸鼻子的声音此起彼伏。
幼鲸吓了一跳，赶紧把泪水憋了回去，惊惶地左顾右盼。
我还没哭呢，怎么这些大人先哭了呀……
它小小的脑袋还无法理解这样深奥的问题，滋溜一下钻到母亲身后，伸出短短的前鳍拍打母亲的脊背，试图安慰一下妈妈。
“好啦，一个个的，都当妈妈了还都这么脆弱.以后卡琳会带着你们，彼此之间要记得多照应一下。”
托恩婆婆摇摇头，把卡琳和盛存往鲸群的方向推。
“时间差不多了，那么大家，再见。”
托恩婆婆回头，最后望一眼鲸群，这里是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家啊，刚刚还新添了五个活泼可爱的孩子。
跟它同龄的姐妹们早已不知流落到那个角落里去了，它看着群里的孩子们长大，成家，然后孕育与自己血脉相连的新生命。
曾经的鲸群也是很庞大的，来来去去也就只剩下这么十七位了。
有多少伙伴在半路游着游着就不见了呢，它已经记不清了。记忆里闪过无数大大小小的身影，捕鲸船的剪影掠过，他们瞬间消失了半数。
可惜，这五只幼崽的成长，它应该是看不到了。
卡琳是个聪明坚韧的孩子，把鲸群/交给她，应该不会有问题。
庞大的身躯游进海盆，在空旷的环境中竟然显得格外渺小。
鲸群一直留在原地，注视着托恩婆婆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连声波也联系不到了。
天色渐亮，幼崽们逐渐活跃起来，抱成一团，咯咯地笑着。
也只有小时候才能这么无忧无虑。盛存羡慕地想。
“走吧，该去打猎了，今天轮到谁带娃？”
卡琳终于转过身，往回游去。
鲸群挪动起来，自动分成两拨，开始忙活自己的工作。
大家默契地聊着幼崽和天气，仿佛没有人离开过。
生活在这段时间拐了好几个弯儿，然而不管怎样，日子还是得照常过。
繁殖期还没有结束，将五只幼崽平安养大，才是鲸群这个阶段最重要的目标。
作者有话说：
藤壶是一种海洋生物，幼体随波逐流，碰上附着物就固定在上面生长，鲸鱼体型庞大，如同移动的小岛，藤壶经常会寄生在它们身上，科学家有时会通过测算藤壶的寿命粗略估计鲸鱼的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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