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只吃饺子没有菜。
热腾腾的酸菜馅饺子吃完再来碗饺子汤，从里到外的舒服。
三嫂找了个大饭盒，满满的装了一盒饺子，又用小号饭盒装了蒜酱，老六切了点猪头肉和薰素鸡，去医院看大嫂和赵大哥。张英也跟了过来。
到了医院，果然和老六想的一样，大嫂和赵大哥正在那啃馒头。
两个人今天才住进来，今天的伙食没有安排，要从明天开始食堂才会给送饭，今天只能自己随便解决一下。
两个人都舍不得花钱，就在医院的员工食堂买了几个馒头，拿了点咸菜回来，就着免费的热水对付一下。
其实这么说也不对，白面馒头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好东西了，在家里一年到头也难得吃上两次。馒头是食堂里最便宜实惠的东西。五分钱一个，二两粮票。
这两口子应该是唯一一对在单间病房里喝热水啃馒头的人了。
“大嫂。”老六叫了一声，带头走进病房。
大嫂扭头看过来，往老六身后仔细看了看：“老三？”
急忙放下馒头在身上擦了擦手站了起来：“老三怎么过来了呢？这扯不扯，就这么点事儿还让你们特意跑一趟的。”
“大嫂。”三嫂笑着叫了一声。
大嫂和三嫂不熟。大哥比三哥大七岁，三哥比三嫂又大了六岁，当初大嫂嫁到老张家娃都生了，三嫂还在学校上学呢，都不认识。
等三嫂嫁过来的时候，大哥住在溪湖，然后人就没了，两个人就是七零年那会儿在张家堡见过一次，也没怎么说过话。
那时候二哥当家，二嫂大杀四方，挤兑走了大嫂撵走了三哥三嫂，到是两头都熟悉。
“妈呀，你们这变化也太大了，我都不敢认你了。”大嫂拉着三嫂的手晃了晃：“进来，进来坐。害的你们跑一趟，你说这事弄的。”
赵大哥也放下了手里的馒头看着这边。他认识三哥，就是不熟。
“给你们拿的饺子，三哥三嫂中午包的。”老六把拎着的饭盒放到床头柜上：“就别客气了，赶紧吃吧，一会儿凉了。都不是外人客气啥？”
“就是，也不是外人，赶紧先吃饭，吃完饭咱们再说话。”三嫂推了大嫂一下：“这还有病号呢，病号最重要。”
“这是老赵。”大嫂在三哥三嫂面前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这是老三和三媳妇。”她给两边介绍了一下：“就是腿撞了一下，说是没有大事儿。”
“我俩认识，”三哥拿过病房的小板凳让三嫂坐：“都是乡里乡亲的，就别客气啦，赶紧吃饭，边吃边唠。”
这会儿医院陪床的配置就是给一个木头小板凳，一尺见方两尺高，别的就什么也没有了，陪床的家属不允许上床，被医生看到是要骂的，晚上就只能坐在小板凳上搭着床眯着。
三嫂住院那会儿在医科大，那边管理的更严格，三哥就是这么坐着小板凳睡了一年多。
不过大嫂住的这间是干部间，陪床是有床的，待遇完全天差地别。以后还会配上大彩电。
“你和老三还认识啊？”大嫂看了赵大哥一眼。
赵大哥笑了笑点点头：“张家堡离着又不远。就是没怎么说过话，不熟。他和大柱是同学。”
三哥问：“赵成柱啊？”
“嗯，我和他熟。”赵大哥点点头。农村就是这样，十里八乡的提几个人就都能套得上了，不沾亲也带点故。
“快吃饭，还热乎的呢，刚煮出来的。”
三嫂指了指饭盒：“在医院没那么多讲究，赶紧吃了完事儿。以后你俩在这也别光啃馒头，有病得养，吃点好的，别舍不得。”
老六上手把饭盒打开摆好，把带过来的筷子递给大嫂和赵大哥：“赵哥你就别吃蒜酱了，就空口吧，就点猪头肉和素鸡。着急忙的也来不及弄别的。”
饭盒一打开，酸菜混着肉香就冒了出来，眼见着大嫂和赵大哥吞了几口口水。在家里她们也就是过年的时候能吃这么一顿两顿的。
“快吃吧，”三嫂说：“我们正好搬市里来了，隔着也近，这也是咱们的缘份。以后天天送不太可能，隔三岔五的想吃什么就吱声。家里有食堂，方便。”
“我都不敢认了，大嫂你变化真大。”张英在一边看了半天了，这会儿冒出来一句。
“我五叔家小英子，大嫂你还认识不？”三哥笑着给介绍了一下。
“小英子啊？”大嫂上下左右的打量了张英一会儿，摇了摇头：“妈哟，这去哪认去？这变化也太大了，简直影儿都变了，这去哪认去？都这么大了。”
她来张家堡子那会儿小英子才几岁，正到处抠泥撒尿玩呢，她还抱过。五叔家和老六家老宅就是隔条马路，大门对大门，两家的孩子平时就是来回跑着玩。
“哎哟，我抱她那前才这么大，这一晃你说。这比城里人都有派了，说出来都不敢认哪。这么漂亮了。”
嘿嘿，张英笑起来：“我还在你身上尿过尿呢，我都记着。”
老六脸一黑。这是一个二十岁的大姑娘能讲出来的话？
大嫂哈哈笑起来：“可不嘛，你还是第一个在我身上尿尿的，我自己孩子都没尿过。”
这一笑，互相之间的那点陌生感也就烟消云散了，往日的记忆涌了出来。
“这饺子香，你们是真舍得放肉。”赵大哥吃了几个饺子感叹了一句：“还是得在城里呀，吃的好住的好。老三你当初那一步就是走对了。”
当初那会儿城里吃不饱饭，所有城镇户口的供给量都做了下调，也增加了粗粮，农村起码能把肚子填饱，又没有城里那么乱。二哥就是这么被老爷子给弄回农村的。
那时候三哥有两个选择，要么留在农村，要么进城进厂。
当时也是因为二嫂的原因，三哥才一气之下带着三嫂进了城，就想离这个家远远的。算是误打误撞，三哥三嫂进城以后没两年，各方面就慢慢恢复过来了，工资也涨了。
这一晃就是十来年的时间，三哥都是三个儿子的爸爸了。
城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运动没有了，稳定了，生活越来越好，物资越来越丰富，工资越来越多，而农村还是那么个样子，大家还在吃饱和吃不饱之间挣扎。
事实上，是农民拯救了所有人，而带来的变化和福利由城里人享受着，他们继续吃不起穿不上，每天干不完的重活，还要被城里人瞧不起。
老六和张英就坐在一边听着四个人在那回忆过去，当年的苦，当年的泪，当年的茫然恐惧和无所适从，这会儿说出来都成了一句笑谈，但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其中的苦涩辛酸。
世界上的事情其实都是这样，不管当时怎么激烈绝望，到了后来也不过就是轻轻一笑。也只能笑一笑。
……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三嫂还在感叹。
“你还总埋怨我不该叫你退伍，你看大嫂这些年过的，多惨，你要是死了我是不是也得这样？”
“是，是，你英明，我也没说什么了呀？”
“你嘴上不说在心里埋怨。”
漂亮，这话接都接不起来，三哥只能无奈的在那抽动嘴角，张英在一边笑的哧哧的。
三哥当年也算是英雄，英雄部队里的一个无名小英雄，多次负伤在生死线上徘徊，但总要好过那些连尸骨都找不到的战友。
当时三嫂也是真吓着了，这才强烈要求三哥转业。
这里面到是没有什么对错，每个人都有对自己的生活提出要求的权力，只是三哥难免的心里总会有些遗憾。
人类需要英雄也无视英雄，消烟云散以后都没有什么意义。
就像老六上辈子在厂里上班的时候，厂子后面半山腰的几间砖房里住着一个孤老头，靠救济活着，衣服只有厂武装部发的军装，成天嘻嘻哈哈的和这些年轻工人逗。
谁在意他的过往？谁知道他曾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谁知道他的勋章全拿出来前胸都挂不下？没有人知道，更没有人关心。一切都过去了。
这样的人民间还有多少？一样的挨饿受穷，一样的被世道摆布，一样的孤老无依。又能怎么样？就像那个倒在醉汉脚下的老兵，又能怎么样？
几十年间农民的不间断付出又怎么样了？吃饱了的人有几个不是认为大米是超市里生的？
“老六，你打算过了年，让大嫂他们过来干什么？”三哥不敢搭三嫂的茬，从老六这转移话题。
“就上班呗，还能干啥？给他们安排个宿舍，大嫂就进厂，让赵大哥帮着大爷喂猪养鸡，行不行？多养点。”
“猪多养点感觉行，鸡的话……哪有那么大地方？鸡养密了容易瘟，也不好收拾。”
“散养呗，不行？”
“那可得了，你养多少？那得有多大地方给它们祸祸的？”
“猪多养点行，鸡就算了吧，家里那些够了，够自家吃就行了。”三嫂果然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有地方的话，养几头奶牛怎么样？”三哥问三嫂。
“不怎么样，太麻烦了。”三嫂摇了摇头：“想喝牛奶买奶粉，那玩艺儿有什么喝头，不好喝还不吸收。”
张英说：“我记着以前有给孩子喝羊奶的。”
“养羊就更费劲了，可别扯了，给自己找那麻烦干什么？不缺吃不缺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