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 束秋陪着终晋南把公事处理好,然后开始回复日记本上的内容。

  "我可以看着吗?"束秋抱着一盒冰淇淋,盘腿坐在沙发上,靠在终晋南的肩膀, "要是不能看, 我就先回房间。"

  说着他就准备站起身, 日记这种东西, 如果写的时候有人在旁边看着, 应该会挺难为情的吧。

  一条腿将将落地,就被终晋南按住了肩膀:"不用, 你就在这, 我想要你陪着。"

  终晋南说话的时候表情很淡, 如果不是手上的亲昵动作, 甚至会有种在和陌生人说话的感觉,束秋睫毛轻|颤, 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像是心疼,像是不知所措。

  现在的终晋南就像是丧失了表达情绪的能力, 变得麻木,但在他的面前仍旧努力遮掩, 想要让他看到一个正常的自己。

  "嗯。"垂下眸子, 束秋重新坐回原位,舀了一勺冰淇淋喂给终晋南。

  终晋南迟疑了一下, 还是张嘴吃了, 童年的味道在舌尖弥漫,上一次吃似乎是在十几年前。

  当时他用零花钱偷偷买了一个, 吃坏了肚子,终夫人站在他床边,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波澜不惊:"晋南,作为我的儿子,你的自制力让我觉得很失望,也很丢脸,一个人如果连口腹之欲都无法抵抗,他还能有什么成就。"

  作为终家少爷,每一步都是精心安排,哪怕只是一顿早点,甚至是一瓶水的品牌和每天摄入的分量。

  沙发上很宽敞,有矮茶几,终晋南将日记本打开,思忖片刻,在新的一页写下终小南想要的回答。

  他垂眸写着,侧脸的线条流畅,浓密的睫毛随着他的眼睛时不时扇动,下颌微微收紧,脸上没有什么情绪。

  他写字的速度很快,过去的生活太过无趣,他都不需要回忆,因为每一天都是一样的内容,简单的几句话就能总结。

  说到那自称是他父母的夫妻,他的笔尖才微微停顿。

  一只手轻轻地搭上他的手背,骨节分明,皮肤很薄,能看到青色的血管,腕骨纤细,很脆弱,却又很温暖。

  这温度沿着手背,进入到他的皮肤,骨血,顺着四通八达的血管,最后总在他的心脏汇聚,停留,让那终年不见天光的心脏也感受到属于太阳的暖。

  反手将那只手握住,终晋南低头,落下轻轻的吻,像是虔诚的信徒,祈祷主的停留。

  "别怕,我在你身边。"耳边响起那个人的声音,说着足以让他午夜梦回都在回味的话语。

  终晋南重新拿起笔,在下面写下一段话,一段他知道,但是始终无法面对,也不愿意承认的话。

  [那一年,你会选择跟着他们回到那栋房子,过着他们给你安排好的生活,你会变得有钱,会变得自信,但是没有人在意你想什么,你的人生里只有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没有人爱你,你也在这日复一日的重复里,学会不爱任何人。]

  [时至今日,你不得不承认,他们没做错什么,只是不爱你而已。]

  写下这句话,终晋南停顿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把笔放下,钢笔放在茶几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沉默地坐在终晋南身边,束秋知道这里的他们,指的是终晋南的父母。

  八岁的终小南活泼可爱,虽然生活贫苦,但是有人爱,也会爱人,而二十八岁的终晋南,失去了曾经爱他的人,故乡没了故人,也成为了陌生的村落,父母对他要求严苛,他丧失了爱人的能力。

  就像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无论面对谁,他永远都是面无表情,像是被植入程序的机器人,他的生活里,没有惊喜,也没有期待。

  束秋有些心疼,他不知道在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终晋南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只是代入到自己身上就觉得好难过,得多么的不甘心,才能写下,父母没有错,他们只是不爱自己而已这样的话。

  将人揽进怀里,终晋南也没有抗拒,两人静静地抱着。

  深夜的城市上空很安静,黯淡的星光凝视着这座繁华的城市,在天色将明时,悄然离开,如它到来时一样,不曾被人发现。

  终小南没有如他们所想那般第二天就回复。

  第三天也没有,第四天也没有……

  束秋有些沉不住气,问终晋南有没有感受到什么,终小南有没有出现过。

  "出现过。"终晋南很确定,因为在那段文字后面,他看到有一个墨点,像是想要写点什么,又不知道该写什么,这片刻迟疑,最终只留下了一个墨点。

  新的回复是在第六天出现的,回复也非常的出乎人意料。

  [我想和阿秋说话。]

  收到这条回复,所有人都很意外,包括束秋,对于束秋来说,他觉得自己辜负了终小南的喜欢与信任,所以想到要和终小南说话,他的内心其实是恐惧的。

  在进行催眠前一天晚上,终晋南拉着束秋到自己的房间。

  束秋不明所以,但是看到终晋南的床,脸颊就是一红,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就脑补了很多不|可|描|述的细节。

  不过他脑补的事情都没有发生,终晋南面色有些凝重,带得束秋也跟着严肃起来。

  "阿秋,不用有心里负担,我的选择确实是因你而起,真正让我决定去沟通的原因也是因为你,因为我想要跟你走下去,我就必须保证,我是完整的,我可以保护你。"

  "同时,我也希望,自己可以放下那段始终介怀的过去。终小南和我是同一个人,用消失这个词并不准确,我觉得应该是,让这段美好的过去回到我的身体,重新成为我的一部分,同样,我也只是他的一部分。"

  "他没有消失,他可以通过眼睛看到世界,看到自己,看到你,我们是一个共同体,他不再是黑暗里的产物,不用对二十年后的世界感到惊惶,一天24个小时都是他的,也是我的。"

  终晋南的话在束秋的脑子里转了一天,直到走进催眠室的时候,束秋还在琢磨这段话。

  作为副人格存在的终小南,一个只有八岁,不了解二十年后的自己,不了解二十年后的世界,即便是出现,他对这个世界也只剩下恐惧,因为那些属于八岁的美好,在二十年后的现在都已经不复存在。

  这大概也是终小南曾经一度想要自杀的原因吧。

  这个世界没有他爱或者爱他的人,没有熟悉的故土,没有村头的老井,没有爱偷吃馒头的大黄,没有一起长大的小伙伴。

  也许终晋南的想法是对的,他们成为一个人,才是对终小南最好的选择,何必让八岁的他,去面对二十年后的残酷世界。

  再次见到终小南,束秋有些恍惚,破碎的,摔了一地的星光犹在眼前,转眼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今天的终小南脸上没了灿烂的笑容,睁开眼睛的时候,束秋甚至以为催眠失败,醒来的是终晋南,直到他开口唤自己:"阿秋。"

  同样都是阿秋,但是终晋南说话时,尾音会下沉,像是胸腔里发出的声音,低沉而磁性,每次在他耳边这么说话,都会勾得他想|入|非|非。

  而终小南则是尾音上扬,带着些孩子气,显出几分和终晋南气质不符地活泼,就像现在这样。

  "小南……"

  监控后面的赵七言和张医生都是精神一振,副人格终小南出现了,张医生立刻翻开记录本,准备详细记下终小南的行为举止和两人的对话。

  终小南环顾四周,沉默了一下,轻声问束秋:"阿秋,这是哪里?"

  "医院,终晋南治疗的地方。"束秋本来想说,是治病的地方,但是想了想又换了说辞,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意识到终小南不是病,而是一段美好的回忆,是终晋南曾经爱过,被爱过的证明。

  "我看过了。"终小南盯着束秋手边的笔记本,用手指了指,重复道:"我全都看了。"

  "嗯。"束秋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嗯,有点厚重,以往他们有很多的话题,但是今天他不知道说什么合适。

  "我没想到二十年后的自己竟然会是这个样子。"终小南率先打破沉默,有些困惑,"在学校的时候,老师让我们写过作文,长大后的我。"

  那个时候,他写的是自己会成为一个医生,因为奶奶有风湿,总是腿疼,走路疼,下雨疼,一年四季里有三个季节都在受罪,可是医院很贵,他们去不起。

  所以他就想当医生,这样他就可以给奶奶免费看病。

  但是二十年后的他没有当医生,奶奶去世了很多年,甚至连葬礼的那一天,都没有出席,因为那天他在开会,那天后他成了终氏集团的总经理。

  他有了很多的钱,不用再为钱发愁,不用再省吃俭用,可以钱却变成了一串数字,没有了意义。

  "我见过那两个人。"终小南的声音有些干涩,头微微偏着,像是在回忆。

  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是束秋觉得,那两个人应该是说的终晋南的父母,也是终小南的父母。

  "那天我醒来,司机把我送去了一个很豪华的饭店,我们坐在隔着很远很远的饭桌上吃饭,他们没有跟我说话。"

  束秋轻声问:"后来呢?"

  "后来他们就走了,听那个自称是我哥哥的人说,这是家宴。"终小南看向束秋,干净透亮的眼睛里有着些许迷茫,"家宴是一家人一起吃饭的意思吗?"

  束秋点头,那个哥哥大概说的就是终凌南了吧。

  终凌南见过终小南的话,似乎也能说得通他嘲讽终晋南生病的事情,虽然这人不怎么样,但是至少没有在公司大肆宣扬终晋南生病的事情。

  终小南也点了点头,淡色的唇微微抿着,语气中有种说不出的情绪:"嗯,他们果然不爱我啊。"

  没有那个孩子是不希望父母爱自己的,没有人会嫌弃自己得到的宠爱太多,就算已经长大也会因此感到失落与失望。

  "阿秋,你可以陪我去看看奶奶吗?"

  奶奶被葬在故乡,距离京都很远,在地图的一东一西,横跨大半个地图,故乡是很小的村落,没有高铁,甚至没有客运。

  只能坐飞机到省城,然后火车到县城,再从县城坐面包车去村子,面包车每天只走两趟,如果错过了就只能等第二天。

  故乡很远,是终小南无法抵达的地方,也是终晋南回不去的故土。

  "好,我们现在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