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仰沉默地站在茶几边,发了片刻的呆,在谢珉的不断开口催促中,才终于接受了谢珉寄居在他家的玩具兔身体里的现实,重新开口说话。

  他把谢珉带到书房,听谢珉倾诉自己的经历,表面镇定自若,甚至不时附和几句,语气却带着掩不住的别扭,眼神也在游移,根本不看谢珉的新躯体,好像在担心谢珉小兔是假,自己产生了精神类的恶疾才是真。

  谢珉要很努力,才能按捺住自己接着吓唬隋仰的渴望。

  隋仰的书房是很大一间,整整两面墙的书,深色木质书桌。

  谢珉坐在隋仰的书桌上,压着一份文件,和隋仰面对面,像一个会说话的玩具镇纸,讲了自己昏迷前后的大致情形。

  隋仰告诉谢珉,今天是一月十三日。距谢珉去壁球馆发生车祸的日子已过去了三天有余,不过隋仰并没有听说过与此有关的任何消息。

  谢珉看着墙上的挂画沉默着,倏然之间想起来,这间房子好像和他自己以前的家的装修风格很像。最初的熟悉感正源于此。

  隋仰倒没有发现谢珉走神,又有些挣扎似的,问谢珉:“要帮你联系你的家人吗?”

  谢珉微微犹豫。

  他的家庭构成有些复杂。庞大的家族集团派系,冷漠的父亲,从没有母亲存在过的家,同父异母、脾气暴躁的废物哥哥。谢珉在余海市的交际圈不小,能说真心话的朋友却没有几个。

  公司里亲近的下属跟了他几年,还算可靠,但他现在的样子实在惊悚和诡异,即便自己被逼无奈、暂时接受,仍难以做出透露给除隋仰以外的人知晓的决定。

  一番权衡后,他对隋仰说:“先不要吧。”

  “行,”隋仰没有多问,想了想,又道,“你车祸的事,我们共同的朋友里,有没有谁可能知道?我打电话问问。”

  “你记得江赐吗,我那天是约他打壁球,”谢珉问,“你和他还有联系吗?”

  “有。”隋仰不知怎么,稍一停顿,突然对谢珉解释说“我和他的公司业务有往来”,而后才拨了江赐的电话,打开免提。

  江赐很快就接起了电话,语气间的熟稔让谢珉大感意外:“大忙人又有生意跟我做?”

  “没有不能找你?”隋仰右手摆在手机旁,手指无意识地轻敲桌面。

  “不是不是,别误会,”江赐在那头哈哈笑,“我空得很,要闲聊随时找我。

  “不过谢珉最近没什么新消息啊,前几天约我去壁球,还放了我鸽子,我等了半天,打他好几个电话他助理才接,说开紧急会议去了——你知道,他公司刚上市,大概忙得很。”

  江赐的话信息量不小,谢珉或多或少有点吃惊和尴尬。

  隋仰明明应该比谢珉更尴尬,却好像这一切都很正常似的,平淡地“嗯”了一声,接着问:“谢珉放你鸽子之后没找过你?”

  “没有,也挺奇怪的,”江赐道,“他照理不是这样的人。”

  得不到线索,隋仰和江赐随意聊了几句,挂下电话,态度自然地对谢珉说:“我在余海有熟悉的私人调查员,找他查一查?”

  “好的,”谢珉说着,顿了顿,忍下了提问的欲望。

  隋仰从手机里翻出调查员的号码,打过去,像布置工作一样熟练地给对方派发任务。

  可能由于谢珉兔子长得小巧精致,惹人喜爱,隋仰一边打电话,一边伸出手,无意识似的轻轻捏了捏谢珉的耳朵。

  谢珉对自己遭遇的此种对待十分不满,举起前肢扇动,发起无声抵抗,无奈腿太短,非但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反而因为胡乱用力,兔躯又横向倒在了桌子上。

  隋仰还听着电话,看着谢珉无声地笑了起来,用比谢珉本兔还要大的手戳了戳谢珉的兔子肚皮。

  距离十八岁过去十年,隋仰的笑容竟然还有一些少年时的感觉。

  好像因为谢珉出糗而笑得很开心,像在笑谢珉是个白痴,笑谢珉愚蠢和丢人,这么多年过去,居然还笨到会变成他家里的乐高兔子。

  谢珉不爽地蹬腿,被隋仰重新扶了起来。

  一等通话结束,谢珉就骂了隋仰:“你有多动症啊?”

  隋仰的选择性听话已臻化境,安抚似地摸摸谢珉的后脑勺说“没摔疼吧”,关心地问:“你觉得你的车祸是意外吗?”

  “……我不知道,”谢珉说,“说不好。”

  最近他哥哥谢程确实在找他麻烦。

  起因是他和谢程分别负责集团的两个子公司,他的房产公司成功上市,谢程那家却被折腾得半死不活。

  长辈对谢程很不满意,几次责骂,谢程便认为是谢珉在长辈那头说三道四,害自己在家抬不起头,甚至找混混威胁谢珉。谢珉的保镖把他们挡在几米外,当场报了警。

  谢珉觉得他没伪造车祸的胆量和脑子,但也不能确定。

  家丑不可外扬,谢珉不想和隋仰深入探讨,便岔开话题:“你的公司不是做汽车的吗,和江赐有什么业务往来?我还以为你在余海没业务。”

  “江赐给我们做配件,”隋仰说,“以前每次和他吃饭喝酒,找话题会聊起你,随便问过几次。他大概以为我很关心。你不用多想。”

  隋仰的解释详细又具体,像急于撇清关系,生怕谢珉误会。谢珉心情微妙,“嗯”了一声,冷淡地说:“没多想。”

  调查需要时间。隋仰把谢珉往旁边摆了摆,问谢珉要不要看电视,因为他要开始工作了。

  谢珉说不要,蹲在旁边,安静地观察隋仰工作。

  不知为什么,谢珉觉得隋仰的工作效率并不是很高,一份报表反复地看。谢珉都快记住数字了,隋仰还来回翻。

  看了片刻,谢珉实在忍不住,开口说:“隋仰,你现在怎么几张报表要看这么久。”

  隋仰闻言,低头看谢珉,说:“我看得比较仔细,谢谢关心。”然后伸手把谢珉调转了身体,不给谢珉看了。

  谢珉重新跳了半圈,转身阴魂不散地跳到隋仰的电脑旁,积极地说:“我可以帮你看,作为对你的报答。”

  “谢珉,”隋仰把谢珉拿起来,低头对视,“你很无聊?”

  谢珉只被两根手指夹住,悬在空中,有些不舒服,动动前腿,问隋仰:“不是啊,我只是想报恩。方便把我放下来吗?我不喜欢这样。”

  隋仰看起来有些无奈,把谢珉放回桌上,拿了一份纸质计划书给他,说:“帮我看看这个。”

  谢珉收到指派,像个印章一样在纸上跳来跳去,认认真真看了一遍,还真的找出了几点问题。

  隋仰大约没想到他确实帮得上忙,说了谢谢。

  “不用谢,”谢珉见隋仰终于也把那份看了无数遍的报表关了,跳过去靠近隋仰的手背,仰起兔头,旁敲侧击,“隋仰,你多久没回余海了,想回去吗?”

  “……”隋仰似乎已经猜到谢珉想说什么,面无表情地叹了口气,说,“你一晚上要有多少麻烦事。”

  谢珉看了隋仰一会儿,说:“好吧,那算了。”

  说实在话如果能选,谢珉宁可自己在重症监护室插着管子生死未卜、听天由命,也不愿事事看他人脸色。他不喜欢麻烦别人,更不想被麻烦的人是隋仰。只是他现在被困在一个玩具体内,实在找不到别的办法。

  而且他平时是擅长谈判的,只是因为对象是隋仰,才变得不擅长。

  谢珉转身跳开了,到桌子一角自带的大理石地球仪旁,背对着隋仰发呆。

  地球仪上,亚洲离他最近,余海两个字显眼地印在国家北方,而隋仰十九岁便搬到了现在他们所在的南方城市,垣港。

  两地在地图上相隔二十公分,实际飞机单程三小时,也不是很远,但谢珉几乎没来过垣港。他不想来,不喜欢有隋仰在的地方。

  隋仰在谢珉身后叫了他好几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珉没有理会。隋仰只等了很短的时间,就伸手把谢珉从地球仪旁边抓了回去。谢珉无法抵抗隋仰的力气,因为他现在是一个很小的、只能任人宰割的乐高兔子。

  隋仰把谢珉放在手心,谢珉往后躺倒,拒绝交流,隋仰说“脾气怎么一点都没变好”,谢珉不理他,隋仰又说:“我是明天白天有重要的接待,已经让秘书定了晚上的航程,等结束就带你回余海。”

  “谢珉,”隋仰叫他的名字,追问他,“行吗?”

  谢珉看隋仰书房的天花板,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积闷,不过最后还是对隋仰道了谢,说:“到了余海还是联系一下我的下属,小池或者小谈,你把我交给他们就行。”

  “到时候再说吧。”隋仰没有明确地答应。

  时候已经不早,隋仰带谢珉去睡觉。

  卧室也很大,不过装得很简单,地毯和大床,浅灰色的床品。

  隋仰把谢珉放在床里,另一个枕头下方,还用被子盖住了谢珉的脚,像小孩照顾宠物。谢珉没有说话,隋仰对他说了晚安,关上了灯。

  谢珉不知道在这乐高小兔的寄居生活是否需要睡眠,不过暂时没有睡意。

  他把兔子头偏向右,茫然地看黑暗中隋仰的轮廓,想到自己很早以前也这样,在隋仰的房间里这样看过他。

  那时候隋仰的房间很小,而谢珉不是兔子,和隋仰一样,是高中学生。谢珉冷酷地把冰冷的手放在隋仰的身上取暖,隋仰总是说谢珉少爷脾气,但还是会靠近他吻他。

  想了很久,谢珉都犯困了,把兔头摆正,闭起眼睛,突然有一只手伸过来,盖在谢珉的身上。

  谢珉吓了一跳,听见隋仰很轻的声音。他说:“谢珉,忘了说了,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