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景望着湖面小舟，饶是在这寒冷冬季，依然是冷汗直冒，想一想此时身在舟中的年轻人，要说两人有多深厚的手足情谊，似乎也有些勉强，说起来两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两人第一次在黄龙客栈见面，就大打出手，此后对方还坏了几人夺取佛陀舍利的计划，按理说林鹿就是他廉景天大的仇人。只不过在来到西凉之后就有了转机，两人联手轰杀了阎本鹤暂且不说，天池一役，对方倾力而战，还差点搭上了性命，可以说为击杀司徒长风出了不少力气，关键是他廉景还逢人便说自己跟对方是如何联手除掉司徒长风的，加上后者受伤之后，隔三差五去看望对方，偶尔攀谈之下，发现对方虽然来自那座缥缈蜀山，却并不像那些所谓的正道中人一般道貌岸然，说话做事反倒十分对他胃口，这也是他为何生出想让对方进入罗刹宗的想法。只是廉景没有想到，原来宗主跟聂长老一直都没忘记对方体内的那颗舍利子，想到姓林的家伙就要这么死在这里，一向心狠手辣的魔宗汉子心里竟破天荒的有些不是滋味。
廉景视线微移，见女子神色冰冷，可最终还是鼓足勇气向对方说道：“宗主，为了除掉司徒长风，林鹿毕竟出过大力气，还望宗主三思啊。”
薛灵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聂人清开口道：“廉景，不用再劝宗主了，这本来就是咱们原定的计划。”
廉景皱眉道：“聂长老，咱们若真这么做，无异于过河拆桥，忘恩负义，若是传出去可就不好听了。”
聂人清看了一眼平时极不着调的年轻汉子，笑道：“那李凤仙好歹是我宗门中人，你巴不得杀了干净，对一个外人却这般维护，没看出来你小子还有情有义，真是让老夫刮目相看。”
老人接着道：“既然你要做有情有义之人，那这个恶人就由我来做好了，再说了，这你就宗主加你我二人，谁会传出去？”
廉景满腔郁闷，却是无话可说。
聂人清看了一眼一直沉默的女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望向湖面说道：“廉景，你可知道宗主的紫瞳术为何迟迟无法更上一层楼，甚至无法进入一品境界？”
廉景一脸茫然，静待下文。
聂人清沉默半晌后却只是叹气一声，说道：“今日，姓林的小子无论如何也要将舍利子吐出来。”
话音落下，只见青衫老人向前踏出一步，湖面随之荡起层层涟漪，湖上剑气也愈发紊乱。
老人左手负后，右手微抬于胸前，一道雄浑气机激射而出，穿过层层白雾直指小舟。
满湖剑意被突如其来的雄浑劲气激荡，好似心有灵犀一般，纷纷朝后者扑杀而去，意图搅烂那道劲气。
聂人清脸色古井无波，道道劲气层层递进。
湖畔小舟无风而动，摇摇晃晃飘向湖心，舟内林鹿闭目凝神，自顾自沉浸在脑海中那副漫天飞剑如雨落的壮阔画面中，对湖上一切好似浑然不觉。
忽然之间，一道身影从岸上掠向湖面，女子蜻蜓点水般一脚踏在舟棚上，借势一跃而起，霍冰青螭剑早已出鞘，她掠湖而过，直刺青衫老人。
霍冰脸色冰冷，气机一攀再攀，剑气一涨再涨，她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物，因此一出手便倾尽全力。看書喇
聂人清望着顷刻间便来到眼前的白衣女子，神色淡然，轻轻伸出双指，抵在寒冷剑尖之上，说道：“看在你在天池出过一剑的份上，老夫不与你计较，这趟浑水你就不要趟了。”
说完，老人长袖一挥，女子身形如翩翩蝴蝶，飘向一边。
霍冰脸色微白，体内气海激荡，喉咙微甜，嘴角随即渗出一抹血丝，霍冰蓦的望向那名不动声色的紫衣女子，眼神一寒，接着身形一闪，青螭剑直刺罗刹宗主人。
薛灵耳畔生风，却并不躲闪。
霍冰长剑生风，剑意凛然，可这一剑却并未得逞，一道矫健身形挡在了罗刹宗女主人身边，廉景双臂呈银白之色，面色却有些复杂，沉身道：“霍姑娘。”
廉景知道己方理亏，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只是死死挡在薛灵身旁。
霍冰一剑递一剑，望着面无表情的紫衣女子，怒道：“薛灵，快叫姓聂的住手。”
对于西湖少阁主的直呼其名，薛灵不以为意，她只是静静望着湖中扁舟，自从开始修炼紫瞳术以后，这些年为了破境，女子已经将宗门内的秘籍阅尽，可效果始终差强人意，所以听闻空闻圆寂之后，才将主意打到了佛陀舍利之上，只要将舍利吸收殆尽，不说紫瞳术大成，对于境界攀升也是百利而无一害。薛灵突然眼睛微眯，胸口微微起伏，好似有满腔怒气，因为她想起了跟舟内那家伙在幽谷碧潭相遇的情景，不说其他，就单凭这一个理由，那姓林的家伙就该死百次千次了，薛灵嘴唇微抿，声音弱不可闻，“王八蛋。”
廉景微微撇头，“宗主，你说什么？”
薛灵回过神来，没有搭理年轻汉子，她看了一眼满脸怒意的白衣女子，继而转头朝青衫老人说道：“聂长老，廉景说得对，林鹿毕竟帮过咱们，咱们如果杀了他，若是传出去的话，别人只会说罗刹宗尽是忘恩负义之人，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聂人清好似不闻，没有收手的迹象。
薛灵眉头微皱，“聂长老！”
“宗主的话，属下明白。”聂人清语气平和，右手始终没有放下，他接着道：“宗主请放心，既然你怕外人乱嚼舌根，那么这里的外人，一个也活不了。”
薛灵闻言一愣，随即说道：“聂长老，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总之，你先收手。”
聂人清置若罔闻。
廉景察觉到异常，目露凶光，怒道：“姓聂的，宗主叫你收手，你还在犹豫什么，莫非你也想步司徒老贼的后尘。”
聂人清不置可否。
霍冰心思斗转，猛然撤剑，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老人。
聂人清冷哼一声，一道浑厚气机砸向女子，霍冰饶是倾尽全力，剑尖也无法前进一寸。
半晌之后，聂人清无奈的摇了摇头，罗刹宗如今已清算大半，但为防余孽再起，总要有人坐镇，既然薛灵打算亲去朝安，那就只有他聂人清坐镇宗门了，这其实也是薛灵的意思，老人缓缓道：“既然宗主无意再取舍利，咱们大不了再想别的办法便是，只是宗主此次远去朝安，属下无法跟随，心中始终放心不下，这小子也算有些气运，让他跟着你，我也放心一些。”
他接着转头望向西湖少阁主，淡笑道：“霍姑娘，老夫跟你做一笔买卖，如何？”
霍冰心中讥讽，说的倒好听，眼下这副局势，说是做买卖，可哪有什么商量的余地，因此，不等对方开口，她便应道：“好，答应你。”
聂人清微微一笑，“堂堂西湖少阁主果然是冰雪聪明，多耽误一刻，姓林的小子就多一分危险，西湖剑阁将来有霍姑娘支撑大局，定然会是蒸蒸日上。”
霍冰哪里笑得出来，急忙道：“少废话，快住手。”
聂人清语气依旧不疾不徐，“但愿你能做得了那小子的主。”
霍冰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湖面，“你放心，决不食言。”
青衫老人爽朗一笑，“好，既然如此，老夫今日不但不杀姓林的小子，还要送他一份大礼。”
闻言，三人皆是面露疑虑。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聂人清覆手下压，与此同时，好似有仙人从天拍下一掌，落在湖面之上，激起滔天巨浪，扁舟在那道无形重压之下，轰然破碎。
舟中剑客猛然睁眼，感受到那道强悍威压之后，出于习武之人的本能反应，体内气机节节攀升，双手呈托举之势，硬是让老人的下压之势停滞了片刻。
聂人清嘴角露笑，“有点意思。”
老人接着右手下压一寸，林鹿被狠狠砸入湖中。
霍冰面露忧色，“姓聂的，你到底要干什么？！”
聂人清缓缓道：“既然他身怀舍利，那就不要暴殄天物，像他这么消磨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将舍利化为己用。”
薛灵望向神色不安的白衣女子，说道：“放心，他不会有事的。”
霍冰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对方，随即望向湖面，心情沉重。
林鹿坠入湖底，他使劲踩了踩脚下，发现自己正好落在一块巨岩之上，他左右望望，只见四周光线晦暗，有几棵水草随着暗流飘摇，一群群青红鲤鱼从头顶游过，林鹿积蓄起一口真气，双腿微曲，脚下猛地一蹬向湖面冲去。然而，当林鹿即将冲出湖面的时候，不知何物轰然砸入湖中，将年轻人重新打落湖底，一池湖水被搅动得混乱不堪。待归于平静之后，林鹿缓缓闭目，他忽然回想起在十万大山中的一次次抱石投潭，当初为了打熬气机，林鹿没少吃苦头，还记得那一次因为误会差点命丧慕容海棠之手，好在自己福大命大捡回一条小命。林鹿闭目凝神，蜀山口诀寥寥数语，却蕴含无上剑道，无气生气，气游四海，导气归一，一生万物，林鹿如今气海充盈，可始终无法领悟后两句口诀的真谛。如何做到导气归一，一生万物，当年师父也并未细讲，况且就算老人当年讲出来，以林鹿当时的武道造诣，恐怕也无法真正领悟这几个字到底是何意。林鹿蓦的皱眉，对水流波动无比熟悉的他忽然感到一股雄浑力量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好似要将人紧紧包裹，慢慢吞噬。林鹿在跌落湖底的前一刻看到了那位罗刹宗长老的身影，用屁股想也知道，眼下一切定然是那老匹夫的手笔，想到此节，他再次凝聚气海真气，朝湖面掠去，只是每当林鹿即将破湖而出的时候，都无一例外的被砸了回来，连同那块巨岩也布满了蛛网一般的裂纹。那几尾藏在暗处的小青鱼胆大包天，看着年轻人一次次从湖底拔地而起，又一次次晕头晕脑地被砸落回来，偶尔摆摆尾巴，好像是在替对方鼓劲。
林鹿似乎已经认命，或者说意识到这般莽撞没有任何意义，于是乎盘腿坐在了那块巨石上，重新抱元归一，守神聚气。当年潭底练气之时，为了不让林鹿走捷径而将底子打得扎实些，俞佑康并未传授林鹿类似龟息功一类的呼吸法子，因此，此时的年轻剑客全凭着体内的浑厚气机苦苦支撑，不掺丝毫水分。高手过招，尤其是对那些从一次次生死厮杀中走过来的人而言，可以不去计较明面上的一时长短，但一定会为一口气而锱铢必较，而不会浪费一丝一毫的气机，要知道同境之间的捉对厮杀，往往谁能多撑一口气，谁就能笑到最后。
湖面之上，青衫老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湖心位置，脚下离湖面不过数寸距离，此时此刻，湖底年轻人的一次次反扑已经让他有些刮目相看，甚至心中隐隐有些嫉妒，嫉妒那座蜀山，能有如此后起之秀，如廉景所说，倘若真能让这小子归入宗门，对宗门而言自然是一件好事。他忽然被自己的想法给逗笑，罗刹宗一直被中原武林视为魔宗，自己的想法无异于天方夜谭了，他不再多想，只见他右手从身前缓缓抹过，天地间异象横生。
硕大一座碧湖刹那间被寸寸冰封。
都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可眼前这座冬湖被冰封，仅仅在数息之间而已。
林鹿猛然睁眼，眼睁睁的看着不远处的那几尾青鱼被寒冰冻住，他怎肯束手就擒，体内气机瞬间攀至巅峰，准备拼死一搏，然而，那冰封的速度之快超出了林鹿的想象，自己根本还来不及动身，便已被寒冰包裹。
聂人清居高临下，右手前伸，仿佛老者垂钓，他轻喝一声，“起！”
整座冬湖拔地而起！
林鹿被禁锢而无法动弹，心意所至，湖面上空所剩无几的剑意如同困兽之斗，疯狂切割着巨大冰块，只是收效甚微。
林鹿心中蓦的涌起一丝苦涩，他怎会料到，自己竟然会是这种死法。
然而，不知为何，死亡迟迟没有到来，反而有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炙热之意突然涌现，从外到里，直至渗入林鹿的气海。林鹿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那股炙热之意在奇经八脉流淌，气海如沸水翻腾。
身体被寒冰包裹，气海却如同火烧一般，冰火两重天，林鹿痛苦难当。
然而，约摸一柱香之后，一股温润之意开始从气海由内而外散遍全身。
林鹿从混沌意识中猛然惊醒，静静感受着那股温润之意在体内游走。
聂人清捋了捋颚下灰白胡须，飘然落地。
某一刻，悬浮半空的巨大冰块轰然破碎，冰块填满了整座巨湖，林鹿坠落在碎冰之间，脸色微白。
霍冰身形一闪，来到林鹿身边，急问道：“你怎么样？”
林鹿见对方胸前有点点血迹，不悦道：“他们对你动手了？”
女子急道：“少废话，我问你怎么样？！”
林鹿摇了摇头，艰难笑道：“我没事。”
他抬头望向对面的青衫老人，拱了拱手。
聂人清不置可否，转身离开之际，淡淡道：“霍姑娘，不要忘了你答应的事情，否则，我能让他入一品，也能让他跌到谷底。”
说完便转身离开，望着几人逐渐远去的背影，已今时不同往日的年轻剑客眉头微皱，转头朝女子问道：“你答应他们什么了？”
霍冰见林鹿安然无恙，静静望着对方，不知为何，忽然间脸现颓色。
林鹿见状，愈发焦急，“你到底答应他们什么了？”
霍冰泫然欲泣，“为了让他们不杀你，我答应他们，终生待在罗刹宗，为奴为婢。”
“什么！”林鹿闻言，怒不可遏，“我去跟他们拼了！”
说着转身就要朝几人奔去，却被女子伸手拉住，凝望良久，见对方满脸焦急，霍冰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她忽的咧嘴一笑，说道：“说你是头笨鹿你还不信，本姑娘会是那么傻的人吗？我逗你的。”
林鹿兀自将信将疑的望着对方。
霍冰面带笑意转身离开，两人并肩而行。
“你到底答应他们什么了？”
“没什么，只是跟他们做了一笔买卖。”
“什么买卖？”
“薛灵要去朝安，我估计是想让咱们护送她一程。”
“你答应了？”
女子不答，反问道：“难不成看着你去死？”
林鹿默然无语。
女子驻足不前，转头望着年轻剑客，她忽然点了点对方胸口，又指了指自己，肃目问道：“知道什么意思吗？”
林鹿面含笑意，点了点头。
女子莞尔一笑，不容置疑道：“知道就好，从今往后，你的这条命就是我的，我不让你死，你就不许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