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林鹿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仰头躺在床上，思绪凌乱，忽而想起白日剑阁之事，忽而想起山谷中的事，忽而又想起青山小镇的两个朋友，当然，想的最多的还是父母跟师父，以及那个晚上。
林鹿翻身下床，披了件薄衫在肩上，他走到窗边，望着满天繁星，怔怔出神。
过了片刻，他走出房间，沿着长廊缓缓而行。
蜀山山高千仞，夜里的山顶微凉，偶尔吹起一阵微风，将少年的发丝拨了又拨，顿感凉意。
整座蜀山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点点星光洒在那片广场上，如同铺了一层银辉。
林鹿沿廊而走，不知不觉间来到了蜀山正殿一侧，他抬头望着那片宽阔广场，望着满地银辉，心境渐渐平和。
“谁？”忽然有人呵斥道。
林鹿一怔，随即回头望去。
那人现了身，待看清是小师叔之后，吐了吐舌头，收起了剑，笑道：“原来是小师叔啊，这么晚了，小师叔你怎么还不睡觉？”
林鹿记得这人，名叫宫九，那日刚从枯剑山出来，希冀着自己跟吕思齐大打出手便有好戏看的人就有对方，轻声道：“睡不着，随便走走。”
宫九挠了挠脑袋，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小师叔的雅兴了。”
说罢，少年身形一闪，没入黑暗中。
林鹿望着对方消失的方向，不再留意对方藏在何处，诺大一个蜀山，自然需要有人实时看着，只是年轻人有些想不明白，这样的看守到底有多大的意义，蜀山乃天下第一流的宗门，寻常武人根本不敢夜里造访，而那些真想来蜀山找事的又绝不会是寻常之辈，这些隐藏在暗处的蜀山弟子可能没看见对方，就已经被对方拔掉了。
少年摇了摇头，不再去深思。
大殿内透露出微弱的灯光，忽明忽暗。
林鹿心头一动，寻思难道还有像自己一样半夜睡不着的人，不知对方是谁，想着想着便走了过去。
少年走到门口一看，发现对方竟是掌门师伯，老人背对着正门，盘坐在一张蒲团上，如同一座坚实的高山，让人无比踏实。
玄青子蓦的开口道：“鹿儿，站在外面干什么？”
林鹿踏过门槛，来到老人身边，恭声道：“师伯。”
玄青子说道：“坐吧。”
林鹿依言坐在老人旁边一张蒲团上。
蜀山三十六位祖师爷画像前，一老一小两人背身对着大门，良久无言。
清风绕梁，烛光摇曳。
“你有心事？”
林鹿微微低头，语气略带忧愁，“我在想何时才能见到我的仇人。”
何时能见到仇人，言下之意便是何时能报仇。
老人捋了捋白须，平静说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林鹿苦涩一笑，十年？真的要等到十年吗？
少年说道：“我知道他们都很强大，碾死现在的我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我遇到的人都告诉我，如果没有绝对的把握，就不要去送死，可是十年...”
少年的语气中充满了无奈。
“十年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玄青子淡淡说道，“魔教中人修行诡秘，阎本鹤虽然被师弟卸掉了一只胳膊，可就凭现在的你，依然拿他们没有办法，当年魔教惨然退出江湖，这些年经过西凉皇室的鼎力支持，势力庞大，想要报仇，谈何容易？”
“仇，一定要报。”
玄青子转头看了一眼满脸坚毅决然的少年，淡然一笑，世人都说一笑泯恩仇，可那得看是什么仇，父母深仇，恩师之仇，这样的仇如何一笑而过，倘若这样的深仇大恨也能一笑而过，那还算得上是人吗？
一阵凉风吹进大殿，林鹿轻轻咳嗽两声，看似正常，但对于一个内外兼修且底子不薄的人而言，却一点也不正常。
林鹿盘坐在蒲团上，掐了一个道诀，手印不时变化，默默诵起蜀山心法。
玄青子静静坐在一旁，安静等着对方运功，待对方彻底平静下来之后才开口说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因中了魔宗七绝技之一的大圣手而身中寒毒，又因剑山修行而将那道寒气与自身融为一体，以至百毒不侵，否则在蜀南一战，你们根本就等不到黄仙宗到来之时。”
老人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可那一丝阴寒之气即使已经与你相融，但终究是外来之力，虽然对你本身没有影响，但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林鹿体内已恢复了平静，强笑道：“师伯不必担心，弟子如今已经完全可以自行压制那一丝寒气了。”
玄青子摇了摇头。
林鹿忽的抬头，视线微移，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位被剑气反噬的流云道长身上，由于英年早逝，流云道长与其他祖师爷不同，其他人或者白发苍苍，或者长须长眉，尽是气态庄严的老者形象。
唯有那位流云祖师，面容俊逸，一身青衫，倒提一柄青罡剑，不像是身在世外的道门中人，反到像是一名青衫仗剑走天涯的风流剑客，令人悠然神往。
林鹿蓦的心神一动，脑中闪过一个年轻剑客的影子，这流云祖师倒是跟当年荒原偶遇的天元前辈有几分相似，他摇了摇头，将这一丝荒诞可笑的念头驱走。
玄青子起身走到檐下，望着满地星辉，老人沉默良久，忽然间，只见他轻抬右手，紧接着一道淡淡的气息萦绕在老人指尖，如同溪流一样灵动，又像那星辉一般充满了神韵，端的是玄妙异常，看得一旁的少年目瞪口呆。
林鹿惊讶问道：“师伯，这是什么东西？”
玄青子语气平和，一言道出底细，“这是无名剑意。”
林鹿闻言脸色骤变，惊声问道：“这就是无名剑意？！”
少年在蜀山待的时间已不算短，自然知道这无名剑意乃蜀山最高深的剑法之一，可惜，只闻其名，从未见过本来面目，今日陡见，难免心中震惊。
玄青子手中的这抹‘微弱’气息就是蜀山的无名剑意，无迹可寻，但却能让人真实感觉到它的存在，如今整个蜀山，会的人只有两人，一个便是眼前的这名白发老人，另一个则是远在荒原游历的大弟子秦观，即便是陈之淮这样的人物也未完全领悟剑意。
山门处有一块无字碑，在此已不知站立了多少岁月，经历了多少风吹日晒，可始终屹立不倒。
玄青子手指在半空勾勾画画，一道极淡极淡的气息渐渐游离老人的指尖，在两人面前来回游曳，而后逐渐飘到广场上空，随着老人的手指移动，仿若一条色彩斑斓的蛟龙在盘旋，倘若这一幕被俗世中人所见，恐怕当真会以为是神仙下凡。
老人蓦的屈指一弹，那条由剑气化身而成的蛟龙激射而出，在漆黑的广场上划过一道明亮轨迹，瞬息之后，只听见远处发出一声极其低微的生音，一个小洞出现在石碑上面，洞口圆润光滑，直接将坚硬无比的石碑洞穿。
林鹿心神俱震，若不是亲眼所见，任谁也无法相信，世上居然还有这等玄妙之法。
然而老人接下来的一句话，彻底让年轻人瞠目结舌，“你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实际上只是无名剑意的两成威力，而且虚大于实，中看不中用。”
林鹿失声道：“两成？中看不中用？”
林鹿无法想象，两成功力便有这等威力，倘若全力施展这无名剑意会是何等景象，对于老人给出的中看不中用的评价，他不敢苟同，虽说江湖经验还不算特别丰富，但少年十分自信，就凭这两成的无名剑意，足以成为一方武道巨擘。看書喇
“无名剑意乃我蜀山精髓，你可知道为什么叫无名？”
玄青子笑了笑，自问自答道：“师出无名，为人做事便不正，剑意便不明，取其无名，便是要让用剑之人知晓，使出的每一剑都需师出有名，都要光明磊落，都要有意义。”
林鹿微微点头，若有所思，片刻后正声道：“师伯，我想学无名剑意。”
玄青子淡然一笑，“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是剑道一途最忌讳心浮气躁，我领悟无名剑意用了三十年，你的大师兄天赋远胜于我，枯剑山两年修行便堪破了生死关，可你知道他领悟这剑意用了多长时间。”
林鹿心里一紧。
“十六年。”老人给出了一个令少年绝望的答案。
林鹿站在檐下，仿佛整个心神都黯淡了下去，望着漆黑的夜空，心中茫然无措，连大师兄那样的人都花了十六年时间才领悟这无名剑意，师伯这样的剑道宗师更是花了三十年，自己平平无奇，岂不是要花一辈子？
玄青子瞥了眼心情低落的少年，轻声说道：“现在你明白，十年时间为何只是一瞬间的事了吧。”
林鹿神色愈发黯然。
玄青子说道：“当年你大师兄为了领悟剑意，枯坐剑山，十六年未出蜀山一步，这些年他走遍了天南海北，你猜他怎么说？”
林鹿转头望着老人。
“他说若是早点出去看看这大好河山，兴许根本用不着十六年时间。”
林鹿眼中一亮，惊喜问道：“真的？”
老人笑了笑，咂摸着嘴道，“我听他那话中滋味，好像有几分埋怨为师的意思在里面。”
玄青子望着远处黑暗，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魔教意欲重返中原，酆都蛊寨蠢蠢欲动，人人都想在这座江湖中留下自己的足迹，而咱们蜀山因为不肯低头向姓赵的摇尾乞怜，便成为了这些人进入朝廷的踏板，蛊寨这次走出大山，便是为了逢迎朝廷的心思，以便将来向赵辅国邀功，只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会出现你这个小子。”
老人看了看少年，眼神慈爱，接着道：“出世入世，不过是一念之间，蜀山虽在世外，但却从未免俗，鹿儿，你要记住，蜀山剑道的精髓不在山上，而在山下。”
林鹿呆了呆，疑惑道：“山下？”
玄青子道：“离开了精神意气的剑，便不再是剑，可若是只有‘仙气’的剑，那也算不上剑，因为所谓仙气便是仙人之气，而仙人其实就是死人。”
玄青子负手而立，一身白袍随着夜风泛起阵阵涟漪，“儒家先贤说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阅人无数不如名师指路，名师指路不如自己去悟，鹿儿，有机会去山下看看吧。”
林鹿从小饱读诗书，暗自寻思这到底是哪位大贤说过，可终究没有想起来，转念又想，自己才上山没多久，难道又要下山？
过了片刻，年轻人再次半信半疑问道：“师伯，大师兄真说过那话？”
玄青子撇嘴道：“你若不信，将来可以亲自问问他。”
林鹿悻悻一笑道：“信，师伯的话怎么不信。”
老人微微一笑，一老一小就这么聊了一夜，直到第一缕阳光破云而出。